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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到了家門口時,見那條路上紛紛的擁擠了人,救護隊拿了皮條向煙頭上注著水。軍警布了崗,彈壓著秩序。被難的老百姓,在倒塌的屋子裡搶運東西,地面橫倒的樑柱和零散的電線,糾纏成一團,攔住了去路。而且橡皮管子裡的水又撒了遍地,像下過大雨,真是寸步難行。區家住的屋子,雖未直接中彈,屋頂上的瓦,卻一片也沒有,只有屋架子了。而且坍了兩堵牆,斜了一隻屋角,樓是整個完了。上面的木器家具和樑柱樓板,都壓到樓下來。在外面,已把屋子裡看得清清楚楚,裡面全是斷磚殘瓦,木頭竹屑,哪裡還看得到家裡的動用家具?大奶奶已由人叢中轉身回來,迎著二老頓腳道:「怎麼辦?怎麼辦?全完了!」

  老太爺搖了兩搖頭,淡笑道:「這有什麼法子?完了也好,乾乾淨淨,只剩了這條身子,也好另作打算。」說著話,大家走近了倒塌完了的大門前。大奶奶把小孩子放在老太太身邊,便在磚瓦堆上爬著鑽進木板樑柱夾雜的縫裡去。老太爺雖然在後面竭力招手的叫喊著,她絕對不理會。

  就在這時,亞雄滿頭是汗,跑到面前來,先看到二老帶了孩子站在路邊,臉上還沒有什麼慘相,才喘著氣道:「您二位老人家受驚了!婉貞呢?」

  老太爺道:「她到屋子裡搶東西去了,我很怕屋子倒下來壓著她,可是又攔她不住。」

  亞雄道:「只要老小安全,東西損失了也沒有什麼了不得。」說著,他也站到破大門邊竭力喊著婉貞。於是大奶奶滾了滿身的灰塵,左手提了一隻搪瓷盆,右手脅下夾了一條被,在地面上拖了出來。亞雄跳上前去將她接著,因道:「東西要是毀了呢,也就毀了,若是不毀,明日慢慢掏取也還不遲。」

  大奶奶道:「被條和箱子、洗臉盆,非拿出來不可呀!今天晚上怎麼過呢?」

  亞雄舉起手來將頭髮亂搔一頓,歎口氣道:「就是這樣不巧,我們正短著人手的日子,就正需要著人力。」

  大奶奶道:「今天晚上,我們還不知道在何處安身,這些磚瓦堆裡的東西,若不趁天色還早掏了出來,明天就難免更有損失了。」

  亞雄聽了這話,也就透著沒有了主張,站在倒塌了的短牆腳下,向內外兩面看著。

  這時,老遠的發生了一片尖銳的喧嘩聲音,正是西門德夫婦坐了兩乘轎子,由人頭上擁了回來。他們在破屋門前下了轎,西門德將手裡的手杖,重重在地面上頓了一下,罵道:「混蛋的日本!」

  西門太太卻對了破屋指手劃腳的罵道:「我們這房子礙著日本鬼子什麼事?毀得這樣慘!喂!老德,我們的東西一點都沒有了。怎辦?」

  西門德道:「那有什麼了不得?只要留著這口氣,我們再來!」說時,他們家的劉嫂由人叢裡跑了前來,迎著西門夫婦兩手亂搖道:「朗格做嗎?家私炸得精光,龜兒!死日本鬼子!狗……」

  西門德搖搖手皺著眉道:「現在不是罵大街的事,我們想法子雇幾個工人來,在磚瓦堆裡先清清東西。」

  他回頭看到區家人,慘笑道:「老太爺,我們成了患難之交了。你可想到善後之策?」

  區老太爺迎近了他一步,拱拱手道:「博士沒有受驚嗎?」

  西門德道:「還好,我找了一所好洞躲的。洞在十丈懸崖之下,裡面還有電燈茶水。我們只要生命安全,就可繼續奮鬥,身外之物,絲毫不足介意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只有如此想,才好籌善後之策,不然,我們把身體急壞了,也等於炸死,豈不是雙重的損失!」

  西門德太太道:「善後又怎麼善呢?午飯不知道在哪裡吃,晚上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去找安身。身外之物不足介意?哼!你有多少錢制新的?」說著,她板了臉望著西門博士,分明是討厭他誇下海口。西門德皺著眉發了苦笑道:「遇到了轟炸,我們只……」

  他沒有把話繼續的說下去,因為他在說話時,太太的臉色已是紅中變紫,實在很氣了。

  西門德突然點了點頭,好像是解釋的樣子,說道:「是的,是的,現在第一件大事,是搶救這破屋子裡的東西,我去找幾個人來。」說完,抽身走開了。

  亞雄抬頭看了看天色,這時太陽偏西,雲霧又在慢慢騰起,因向老太爺道:「這個樣子,我們也須冒險把東西搶出來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那一百多塊錢我還放在身上,就憑了這筆款子,我們可以找幾個抬滑竿的人來專做這件事。」

  亞雄還沒有答覆,只見亞男跑了前來,後面倒跟了一群青年女子同跑著。她一直跑到面前,看到全家人都在這裡,就站在她母親面前,一手抓了母親的衣袖,一手理頭上披散下來的短髮,喘著氣道:「還好,還好!大家都在這裡。」

  她說著話,回頭望了她同來的幾位女伴。老太太看時,這裡面有穿短裝的,也有穿長衣的,年紀都在二十歲上下,少不了都是和亞男性情相同、行為仿佛的人。當那些人紛紛說著安慰之詞的時候,老太太卻也不肯作那徒然懊喪的話,因道:「我們逃難入川,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,炸了就炸了吧。只要人還在,就是好的。」

  亞男道:「解除了警報,我還沒有知道我們家被炸呢,我準備要去開會。是這位沈小姐得了消息,知道我們家附近被炸了才跑回來看的。」

  亞雄在旁不免淡淡的看了妹妹一眼。亞男對全家人看看,情形十分狼狽,也就沒有敢作聲。

  這時,她同來的一位女伴,穿著草綠色的中山服,壯黑的皮膚,頗帶幾分精神,她看見亞雄的態度,知道他是不滿意妹妹,便向亞男道:「區小姐,你有什麼事要我們幫忙?我看到大家都在搬東西出來,我們也去搬出一些東西來吧!都是些什麼東西?你引著我們去拿!」說著,她向同來的幾位女伴道:「你們都來!」

  區老太爺認得她是沈小姐,便向她拱拱手道:「不敢當!不敢當!」

  那沈小姐搖著頭,連說「不要緊」,已由破牆上跳了進去,其餘幾位小姐,也都跟著去了。邊樣一來,亞雄夫婦就不好意思站著,也只得跳進破屋子裡去搬取東西。

  那西門博士卻已帶領幾個力夫來,自己拿了一隻手杖,站在牆頭上,向屋子裡指指點點。等到搬出一部分東西來的時候,便有好幾撥朋友前來向西門德慰問。這些來慰問的朋友,有穿中山服的,有穿西服的,有穿長衣的,雖然所穿的不同,對西門德都相當客氣。他也沒有怎樣減折了他博士的架子。只是和人握手,說兩句「還好還好。」

  最後,來了一位穿漂亮西裝的瘦子,頭上斜戴絲絨帽,身上套了細呢夾大衣,一乘轎子直抬到災區中心,方才放下。西門德一見,揚起了手杖,迎上前去,笑著點頭道:「不敢當!不敢當!錢先生也來了。」

  那錢先生點頭道:「我還沒有知道博士受災了:我是聽到說這裡附近受了炸,特意跑來看看,不料就是府上。怎麼樣?損夫不大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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