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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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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德在樓上聽了他這話,倒與他表示很大的同情,便口銜了雪茄,緩緩走下樓,笑道:昨日為了我們家的事,連累你府上失竊,我實在抱歉得很。這個問題,拖到現在,似乎還沒有了結。賢昆仲所談的,不就是這件事嗎?「亞英道:我們談的是改行問題,至於何以要改行,倒不是為了昨晚失竊,由於我們的衣食,發生了根本問題。」 西門德將口裡雪茄拿出來,兩個指頭夾著,另將三個指頭敲了亞英的肩膀,笑道:「老弟,你若是要改行,我可以介紹你一條路,而且還相當的合適,不知道你肯不肯接受?」 亞英道:「我現在已失了業,無論什麼糊口的工作,我都可以擔任。就是一層,不能受人家的侮辱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受侮辱這句話,根本談不上。我介紹你去就的是位商人的組織裡面,他雖沒有和我談起,我知道他差著一位懂西藥的幫手。因為我去找他的時候,他茶几上公開的放著一封信,要托朋友和他尋覓一位懂西醫,而又不在行醫的人和他合作。看他那意思,是要和這人一路到海口上去買藥品,並借這人的力量,和醫界取得聯絡。我當時就想到老弟很有這份資格,只是我究屬私看人家的信,未便開口。若你真有意思肯就,我不妨探問探問他。」 亞英道:「果然有這麼一個位置,我倒極願相就。若能跑出海口去,無論弄點什麼貨物回來,就可以解決一下生活問題。但是一向不曾聽到博士與商家有來往。」西門德笑道:「我們還不是一樣?我也是感到生活壓迫,找不出個生財之道,也要走上作買賣的一條路。好在我不用掏資本,失敗也就無所謂。」 亞傑見西門德滿臉是笑容,所吸的這支雪茄,香氣很醇,決不是土制,父親說他帶了整卷鈔票回來的話,當非虛語。因道:「我倒不相信博士會去作『康密興愛金第』。」 他覺得直說「掮客」,似乎不大雅聽,所以改說了一句英語。 西門德道:「我所辦的,居於委託公司與報關行兩者之間。孔夫子說過,富而可求也,雖執鞭之士,吾亦為之。如今是個致富的社會,我只圖找得著錢,就不問所幹的是什麼事了。」說著哈哈的笑起來。亞英拍手道:「好好!就是這樣說。我就跟著心理學……」 西門德搖搖手道:「不要又談什麼博士碩士,博士碩士並不值半文錢!如今要談什麼老闆,什麼經理,才讓人心裡受用!」 區老太爺銜著旱煙袋,坐在旁邊,沉默了許久,把他們討論的事聽了下去。這時便插嘴笑道:「西門先生抬出孔夫子的話來作論證一節,我不反對。孔夫子也曾說:『窮則變,變則通。』他老人家並不是『刻舟求劍』的人。自然,他老人家『願為執鞭之士』的話,有點兒牢騷,也許就是在陳絕糧以後說的。」 西門德吸了一口煙道:「《論語》上的這句話,前後文並沒有提到孔夫子受了刺激,我們怎能一定斷言他是發牢騷?就如《論語》所載,他老人家打算出洋,在『乘桴浮於海』上面,還聲明了『道不行』三個字。然而這富而可求,上面,並沒有如此交代一句,安貧無益,可見那是正言以出之了。乾脆說,就是孔子既不願作公務員,也不願教書,要改行去發財。」 亞傑笑道:「這樣說,我倒是對了。但不知執鞭之士,是哪一類人?」 西門德兩指夾了雪茄,另以三指搔著頭皮,笑道:「這倒是朱夫子注《四書》未能遙為證明。鞭子總是打馬用的,孔夫子斯文人,跑不動路,不會去羡慕趕腳的,這必是指的馬車夫而言。」 亞傑聽說,不由得笑著跳了起來,因道:「博士究是博士,讓我頓開茅塞。孔夫子想發財,不辭當馬車夫,區區一個中學教員,為求財而開汽車,有何不可?爸爸,說兒子跟孔夫子學,決不辱沒你老人家那一肚子詩書吧?」說著望了區老太爺。他有何話說,也只好哈哈的笑起來了。 §第四章 無力出力無錢出錢 在他們商量著改行有辦法之下,區亞雄脅下央著一個報紙包,有氣無力的走進堂屋來了。區老太爺對於這樣大年紀的兒子,依然還是舐犢情深,迎上前去問道:「今天又是字寫多了吧?」 亞雄將那報紙卷兒放在桌上,深深的舒了一口氣道:「誰說不是?」說著在懷裡一陣摸索,摸出來一小包皮絲煙。這時區大奶奶已看到丈夫回來,便左手抱著一個孩子,右手提了一隻水煙袋,放在桌上,並且已經燃好了一支紙煤夾在煙袋頭子縫裡。亞雄接過水煙袋,將皮絲煙按上,就坐著接連吸了三四袋煙。西門德笑道:「我看大先生這番情形,煙癮得可以了。力亞雄道:可不是嗎?你看從上午八點鐘辦公事起,一直辦到這個時候為止,雖說是等因奉此的玩意兒,但一封公事,有一封公事的理由,這理由不能說得圓轉了,就不能交卷,頗也費點腦力。」 西門德道:「我是個外行,我就要發生疑問了。這公事稿子送到科長那裡去,少不得要刪改一番的,你又何必作得那樣好?」 亞雄笑道:「博士,你以為那是教授先生改學生的卷子嗎?科長看到你起草的公事,太不合口胃,他可以把你叫去申斥一頓之外,再罰你重寫。科員偷懶,是科員自找麻煩。」 西門德道:「原來如此,我們總聽到公務員在公事房裡不過是喝茶、抽煙、看報、擺龍門陣,照大先生如此說來,也不儘然了。」 亞雄道:「你說的那種人,不過是極少數,是戰前的事。如今是喝白開水,抽煙沒那回事,誰買得起紙煙?看報也不是人人可以到手的。談話呢,盡是訴苦,辦公室裡簡直是座愁城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這回你兩位令弟,都改行了,要不然,你也改一下行吧。」 這句話引得亞雄興奮起來,將手拍了一下大腿道:「博士,你可不可以找幾位名人和我介紹一下,我要走小碼頭行醫去了。」西門德道:「行醫?」 亞雄道:「實不相瞞,我看過些中醫書,尤其《陳修園二十四種》,我看過一二十遍。我寫得出許多湯頭,雖不敢比名醫,但普通中醫所能的,我絕對能。在這個人口過剩的都市里,中醫自然也是過剩,用不著我來插進一腳。可是內地小碼頭,就找不著一個普通醫生。尤其異鄉人疏散到內地去,對於醫藥發生極大的恐慌,若有下江醫生,知道得他們的生活習慣,那是極歡迎的事。我就知道有一個醫生到內地去行醫,單是每日門診,就要收到四五十元,出診是十元一次,轎子來,轎子去,又隨撈四五十元,也毫不費力,因之每日所得,總在百元上下。我相信我的醫道:「決不在他們以下。我若到內地去找幾個知名之士,在報上登一則介紹廣告,一定行得通。」 西門德道:「這事我可以盡力,但大先生有這副本領,為什麼不早早改行呢?」 亞雄道:「這有兩個原因:其一呢,我覺得拿薪水過日子,雖是極少,也有個把握。多年的道行,不願丟了,不要以短期的困難,改變了固定的職業。其二呢,我究不信任我的醫道高明,若有錯誤,是拿病人生命當兒戲的事。現在第一個原因,已不存在了。第二個原因,我想臨診慎重一點,遇到疑難雜症,讓病家另請高明……」 大奶奶道:「另請高明?當醫生的人,可以隨便說這句話的嗎?你一說另請高明,病家以為是沒有了救星,要嚇一跳的。」 亞雄點頭道:「果然,作醫生的人,謙遜不得,只有相當的冒險。」 亞英道:「我這西醫,雖不高明,但我相信對於病症稍有困難,西醫是決不諱言棘手的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中國社會上的傳統習慣,父詔兄勉,總是勸子弟作官,經過這一番慘痛的教訓,以後就應該有人轉變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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