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魍魎世界 | 上頁 下頁


  那主人翁陸神州,穿了件半新舊的灰嗶嘰袍子,微卷了袖子,露出裡面的白內衣,口裡銜了半截雪茄,正斜坐在沙發上,見有人進來,才緩緩起身伸手和他握了一握,讓著在對面椅子上坐下。那主人翁面前有一張矮桌子,上面放了一疊印好的見客事由單子,在各項印字下,墨筆填就所見賓客姓名、身份、事由,及其來見的背景。陸神洲左手夾著雪茄,右手翻著那疊單子,找到了西門德來見的事由。先「哦」了一聲,然後向他點了兩點頭道:「西門先生,我很久仰。來信所提到的那個工廠計劃,兄弟也仔細看過了。不過現在籌劃大量的資本,不是一件易事,應當考量考量。就是資本籌足了,這類專門人才,恐怕也很費羅致。」

  西門德在他說話的當兒連稱了幾個「是」,這便答道:「關於資本方面,自然要仰仗陸先生的大力,至於人才方面,兄弟倒有辦法,而且我也和這些專家談過。他們都說,若是由陸先生出來主持,大家很願意竭誠盡力,在陸先生領導之下作一點事業。」

  這時,聽差送來兩玻璃杯茶,放在主客面前。

  陸神洲端起茶杯來先喝了一口,然後向西門德笑道:「我是個喜歡作建設事業的人,已往成功的事不少,可是讓專家把我這乘轎子抬上火焰山的,卻也有幾回,哈哈!」

  他一笑之後,又喝了一口茶。西門德聽了這話,很不高興,心想怎麼一見面,就把我當著抬轎的?陸神洲既這樣說了,他卻自不介意,接著笑道:「笑話是笑話,真事是真事。假如有人才,有辦法,籌劃點資本,我倒也不十分為難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有一個聽差走向前來,垂手站立,低聲報告道:「那邊客廳裡酒席已經擺上了。」

  他「哼」了一聲,然後向西門德笑道:「真是對不起,趕上今天我自作主人,改日再談吧。好在這件事,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得了的。」

  西門德聽了這話,自然明瞭是主人逐客之意,只好站了起來告辭,主人只在客房門口點個頭就算了。

  西門德走出陸公館,那三個轎夫各人拿了幹燒餅在手上啃,便笑道:「這很好,我餓到現在連水都沒有喝一口,你們又吃點心了。」

  轎夫王老六把幹燒餅由嘴裡拖出來,手扶起轎杠,自言自語道:「好大一乘轎子喲!不吃飽,朗格拾得動?不為要把肚子吃得飽,也不抬轎子!」

  西門德自也懶得和他們計較,餓得人有氣無力,讓他們抬了回家。他家住在一個高崖底下,回家正要下著一道百余級的石坡。當轎子抬到坡正中的時候,恰好另有一乘滑竿綁了一隻大肥豬在上面,由下面抬上來。那豬側躺了身子,在一方篾架子上,繩子勒得緊緊的,連哼也不哼。倒是兩個抬豬的轎夫,和抬西門德的轎夫吵了起來。他道:「你三個人抬一個,走的是下坡路。我們兩個人抬一個,走的是上坡路。你那乘轎子雖大,總沒有我這肥豬重,你不讓我,倒要我讓你。一隻豬值好多錢?你把豬撞下崖去了,你賠不起!」

  西門德睡在轎子上,本也有點模糊,被那抬豬的轎夫吵醒,便喝道:「你這混賬東西,不會說話就少說話,你可以把人和豬拿到一處說嗎?」

  他口裡喝著,身子不免氣得搖撼了幾下,這二百多磅重的身體,加以搖撼,三個在坡子上立腳未定的轎夫,便有點支持不住,籐椅一側,把西門德翻將出來。幸而「轎子」所翻的這面是石壁,而不是懸崖,轎子和人齊齊向那邊一翻,被石壁給擋住了,未曾落到地上。西門德手膀子上,卻擦破了一塊皮。那個跟著轎子換班的轎夫,立刻伸手將轎杠抓住,才沒有讓「轎椅」翻了過去。西門德罵道:「你們三個人抬我一個,真不如人家兩個人抬一隻豬。你們把我當主人嗎?你們還沒有把我當一隻豬看待?」

  他坐在轎子上罵了一陣子,轎夫都沒有作聲,抬到他所住的屋子門口,他兀自罵著沒有住口。

  他這裡是土庫牆的半西式樓房,樓下住有一戶人家,樓上是西門一家。他要上樓的時候,必須穿過樓下堂屋。這時,樓下姓區的人家,正圍了一張大桌子吃飯。有的放了碗,有的還坐在桌子旁。他們的家長區老太爺坐在堂屋邊舊木椅子上,口裡銜了一枝旱煙袋,要吸不吸的抿了嘴,眼望屋樑上垂下來的電燈,只管出神。他見西門博士走了進來,就站起身來點了點頭。西門德道:「老太爺,你們二先生回來了嗎?我要向他討一點紅藥水,人在轎子上翻下來了,手膀子擦破一塊皮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紅藥水,家裡有,用不著等他回來。他忙著要出門,在外面設法弄車子,忙得腳板不沾灰。亞男,去把屋裡桌上的紅藥水拿來,還有紗布橡皮膏,一齊都拿了來。」

  隨著這話,有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,起身進屋去,把所說的東西拿了出來,都交給了西門德。他道過了謝,又向區老太爺敷衍了兩句,笑道:「回頭到樓上來坐坐。」說畢,上樓去了。

  西門德的夫人,已是中年以上的人,雖從旁人看來,確已半老,可是她在鏡子裡看著自己影子的時候,總覺自己很年輕。所以她除了塗抹脂粉而外,還梳著兩條尺多長的辮子,由後腦勺倒垂到前面的肩頭上來。穿一件花布長夾袍,兩隻短袖口,卻也齊平脅窩。她正收拾整齊了,要出去看話劇,因為話劇團裡送來的一張戲票,不用花錢,覺得這機會是不可夫掉的。偏是西門德今天回來得特別晚,不便先走,只好等著共飯;而飯菜擺在桌上,全都冷了,西門先生才由大門口罵進來。話劇是七點開演,便是這個時候去,第一幕戲已經不能看到了。西門太太對於博士這次晚歸,實在有些掃興。然而他在大門口已經在罵轎夫了,必是所謀失敗,且等他上樓,看了他的態度再作計較。

  那西門德上得樓來,沉著兩塊胖臉腮,手上拿了藥水瓶子和紗布。太太更不便生氣,因道:「你這是怎麼樣了?」

  西門德道:「轎夫抬我下坡子,為了讓兩個抬豬的過去,他們竟把我由轎子上翻下來。不是石壁擋住了,要把我跌成肉餅。這都罷了,我也不去怪他。你猜他們說什麼?他們說餓了一天,老爺身體太重,他們當然抬不動。他們餓了一天,我並沒有獨自吃飯呀!」

  他一面埋怨著,一面掀起衣袖來,自己擦藥水,紮紗布。西門太太道:「那麼,先吃飯吧。為什麼忙到現時才回來呢?」

  西門德見飯菜全擺在桌子上,便坐在桌子邊,扶起擺得現成的筷子,夾了幾根紅燒黃豆芽嘗嘗,皺了眉道:「冰冷的,而且是清淡的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那只怪等得太久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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