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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獨鶴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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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張恨水先生初次會面,是在去年五月間,而腦海中印著「小說家張恨水」六個字的影子,卻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。在六七年前(實在是哪一年已記不清楚),某書社出版了一冊短篇小說集,內中有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,雖是短短的幾百個字,而描寫甚為深刻,措詞也十分雋妙,從此以後,我雖不知道「恨水」到底是什麼人,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麼,而對於他的小說,卻已有相當的認識了。 在近幾年來,恨水先生所作的長篇小說,散見於北方各日報;上海畫報中,也不斷的載著先生的佳作。我雖忙於職務,未能一一遍讀,但就已經閱讀者而論,總覺得恨水先生的作品,至少可以當得「不同凡俗」四個字。 去年我到北平,由錢芥塵先生介紹,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結為友誼,並承恨水先生答應我的請求,擔任為《快活林》撰著長篇小說,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。 在《啼笑因緣》刊登在《快活林》之第一日起,便引起了無數讀者的歡迎了;至今雖登完,這種歡迎的熱度,始終沒有減退,一時文壇中竟有「《啼笑因緣》迷」的口號。一部小說,能使閱者對於它發生迷戀,這在近人著作中,實在可以說是創造小說界的新紀錄。恨水先生對於讀者,固然要表示知己之感;就以我個人而論,也覺得異常高興,因為我忝任《快活林》的編者。《快活林》中,有了一個好作家,說句笑話,譬如戲班中來了個超等名角,似乎我這個邀角的,也還邀得不錯哩。 以上所說的話,並非對於恨水先生「虛恭維」 一番,更非對於《啼笑因緣》瞎吹一陣。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說,要講切實的話;而我所講的,也確實是切實的話。不過關於此書,我在編輯《快活林》的時候,既逐日閱稿發稿,目前刊印單行本,又擔任校訂之責,就這部書的本身上講,也還有許多話可說。話太多了,不能不分幾個層次,現在且分作三層來講:一、描寫的藝術;二、著作的方法;三、全書的結局和背景。 描寫的藝術 小說首重描寫,這是大家所知道的。因為一部小說,假令沒有良好的描寫,或者是著書的人,不會描寫,那麼據事直書,簡直是「記帳式」的敘述,或「起居注式」的紀錄罷了,試問還成何格局,有何趣味?所以要分別小說的好壞,須先看作者有無描寫的藝術,講到這部《啼笑因緣》,我可以說是恨水先生在此書上,已充分運用了他的藝術,也充分表現著他的藝術。現在且從全書中摘出幾點來,以研究其描寫的特長。 甲、能表現個性。 中國的舊小說,膾炙人口的,總要先數著《紅樓夢》、《水滸》、《儒林外史》這幾部書。而《紅樓夢》、《水滸》、《儒林外史》的第一優點,就是描寫書中人的個性,各有不同,才覺得有作用,才覺得有情趣。假令《紅樓夢》上的小姐丫鬟,《水滸》上的一百零八位好漢,《儒林外史》上的許多人物,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人一般,鑄成一副模型,看的人便覺得討厭。不但不能成為好小說,也簡直不成其為小說了。 《啼笑因緣》中的主角,除樊家樹自有其特點外;如沈鳳喜,如關秀姑,如何麗娜,其言語動作思想,完全各別,毫不相犯,乃至重要配角,如關壽峰,如劉將軍,如陶伯和夫婦,如樊端本,也各有特殊的個性;在文字中直顯出來,遂使閱者如親眼見著這許多人的行為,如親耳聽得這許多人的說話,便感覺著有無窮的妙趣。 乙、能深合情理。 小說是描寫人生的。既然描寫人生,那麼筆下所敘述的,就該是人生所應有之事,不當出乎情理之外。(神怪小說及一切理想小說,又當別論。)常見近今有許多小說,著者因為要想將情節寫得奇特一點,色彩描得濃厚一點,便弄得書中所舉的人物,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人物;書中所敘的事情,也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事情——《啼笑因緣》卻完全沒有這個弊病。 全書自首至尾,雖然奇文迭起,不作一直筆,不作一平筆,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,猜不到下一回;看了前文,料不定後文。但事實上的變化,與文字上的曲折,細想起來,卻件件都深合情理,絲毫不荒唐,也絲毫不勉強。因此之故,能令讀者如入真境,以至於著迷。 丙、能於小動作中傳神。 近來談電影者,都講究「小動作」。名導演家劉別謙他就是最注意於小動作的。因為一部影片中,單用說明書或對白來表現一切思想或情緒,那是呆的;於「小動作」中傳神,那才是活的。小說和電影,論其性質,也是一樣:電影中最好少「對白」而多「動作」,小說中也最好少寫「說話」而多寫「動作」,尤其是「小動作」。若能於各人的「小動作」中,將各人的心事,透露出來,便格外耐人尋味。 試就本書中舉幾個例子:如第三回鳳喜之纏手帕與數磚走路;第六回秀姑之修指甲;第二十二回樊家樹之兩次跌交;又同回何麗娜之掩窗簾,與家樹之以手指拈菊花幹,俱為神來之筆。全書似此等處甚多,未遑列舉,閱者能細心體會,自有雋味。恨水先生素有電影癖,我想他這種作法,也許有幾分電影化。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寫的藝術,還須有著作的方法。所謂著作的方法,就是全書的結構和佈局,須於未動筆之前,先定出一種整個的辦法來。何者須剪裁,何者須呼應,何者須渲染,乃至於何者須順寫,何者須倒敘,何者寫反面,何者寫正面,都有了確定不移的計劃,然後可以揮寫自如。 《啼笑因緣》全書二十二回,一氣呵成,沒有一處鬆懈,沒有一處散亂,更沒有一處自相矛盾,這就是在「結構」和「佈局」方面,很費了一番心力的。也可以說是「著作的方法」,特別來得精妙。此外還有兩種特殊的優點,也不可不說。 甲、暗示。全書常用暗示,使細心人讀之,不待終篇,而對於書中人物的將來,已可有相當的感覺,相當的領會。如鳳喜之貪慕虛榮,在第五回上學以後,要樊家樹購買眼鏡和自來水筆,已有了暗示。如家樹和秀姑之不能結合,在第十九回看戲,批評十三妹一段,已有了暗示。而第二十二回樊、何結合,也仍不明說,只用桌上一對紅燭,作為暗示。這明是洞房花燭,卻依然含意未露,留待讀者之體會。 乙、虛寫。小說中的情節,若筆筆明寫,便覺太麻煩,太呆笨。藝術家論作畫,說必須「畫中有畫」,將一部分的佳景,隱藏在裡面,方有意味。講到作小說,卻須「書外有書」。有許多妙文,都用虛寫,不必和盤托出,才有佳趣。 《啼笑因緣》中有三段大文章,都用虛寫:一、第十二回鳳喜「還珠卻惠」以後,沈三玄分明與劉將軍方面協謀坑陷鳳喜,而書中卻不著一語。只有警察調查戶口時,沈三玄搶著報明是唱大鼓的這一點,略露其意,而閱者自然明白。二、第十九回「山寺鋤奸」,不從正面鋪排,只借報紙寫出,用筆甚簡而妙。三、第二十二回關壽峰對樊家樹說:「可惜我對你兩分心力,只盡了一分。」只此一語,便知關氏父女不僅欲使樊、何結合,亦曾欲使鳳喜與家樹重圓舊好。此中許多情節,全用虛寫,論意境是十分空靈,論文境也省卻了不少的累贅。若在俗手為之,單就以上三段文字,至少又可以鋪張三五回。這就是「沖醬油湯」的辦法——湯越多,味卻越薄了。 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讀小說者自然很注意於全書的結局和背景。關於《啼笑因緣》的結局,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《作完<啼笑因緣>以後的說話》中,已講得很明白、很詳盡,我也不用再說什麼了。總之就我個人的意見,以及多數善讀小說者的批評,都以為除了如此結局而外,不能再有別的寫法比這個來得有餘味可尋。 至於書中的背景,照恨水先生的自序,說是完全出於虛構。但我當面問他時,他卻笑道:「像劉將軍這種人,在軍閥時代,不知能找出多少;像書中所敘的情節,在現代社會中,也不知能找出多少,何必定要尋根究底,說是有所專指呢。」言外之意,可以想見。總之天下事無真非幻,無幻非真,到底書中人、書中事有無背景,為讀者計,也自毋庸求之過深,暫且留著一個啞謎吧。 我的話說得太多了,就此作一結束。末了我還有兩件事要報告讀者: 一、《啼笑因緣》小說,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攝製影片,大約單行本刊印而後,不多時書中人物又可以在銀幕上湧現出來。 二、恨水先生已決定此後仍不斷的為《新聞報》、《快活報》撰著長篇小說。此事在嗜讀小說而尤其歡迎恨水先生作品者聞之,必更有異常的快慰。 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十九日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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