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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(2)


  說畢,哈哈大笑了。

  這時,遠遠的有幾聲雞啼,關壽峰道:「天快亮了,我們走吧。老在這裡,仔細賊跟下來,這兩根長槍,帶著走可惹人注意。我們把它毀了,扔在深井裡去吧。」

  於是將子彈取下,倒拿了槍,在石頭上一頓亂砸,兩枝槍都砸了,壽峰一齊送到路旁一口井邊,順手向裡一拋,口裡還說道:「得!省了留著害人。」

  於是他父女披上老羊裘,和家樹向大路上走。

  約走有二三里路,漸漸東方發亮。忽聽到後面一陣腳步亂響,似乎有好幾個人追了來。壽峰站住一聽,便對秀姑道:「是他們追來了。你引著樊先生先走,我來對付他們。」

  說著,見路邊有高土墩,掏出兩枝手槍,便蹲了身子,隱在土墩後。不料那追來的幾個人,並不顧慮,一直追到身前,他們看見面前有個土堆,似乎知道人藏在後面,就站定了嚷道:「朋友!你拿去的手槍,可沒有子彈,你把快槍扔了,我們不怕你了。我們現在也沒帶槍,是好漢,你出來給我們比一比。」

  壽峰聽了這話,將手槍對天空放了一下,果然沒有子彈;本想走出來,又怕匪人有槍彈,倒上了他的當,且不作聲,看他們怎麼樣。只在這時,早有一個人跳上土墩,直撲了過來;壽峰見他手上,明晃晃拿著一把刀,不用說,真是沒有槍,於是將手槍一扔,笑道:「來得正好。」

  身子一偏,向後一蹲一伸,就撈住了那人一條腿,那人拍吒一聲倒在地下;壽峰一腳踢開了他手上的刀,然後抓住他一隻手,舉了起來,向對面一扔,笑道:「飯桶!去你的吧。」

  兩個匪人正待向前,被扔的人一撞,三個人滾作一團。壽峰在朦朧的曉色裡,看見後面還站著兩個人,並沒有槍,這就不怕了。走上前一笑道:「就憑你這幾個腳色,想來搶人,回去吧,別來送死!」

  有個人道:「老頭子,你姓什麼?你沒打聽我李二疙疸,不是好惹的嗎?」

  壽峰說不知道,李二疙疸見他直立不敢上前。另一個匪人,手上舉了棍子,不管好歹,劈頭砍來,壽峰並不躲閃,只將右手抬起一隔,那棍子撲在胳膊上,直飛入半空裡去。那人哎喲了一聲,身子一晃,向前一撲,壽峰把腿一掃,他就滾在地上。先兩個被撞在地上的,這時一齊過來,都讓壽峰一閃一掃一推,再滾了下去。李二疙疸站在老遠的道:「朋友!我今天算栽了筋斗,認識你了。」

  說畢,轉身便走。壽峰笑道:「我要進城去,沒工夫和你們算賬,便宜了你這小子。」

  說畢,撿起兩枝手槍,也就轉身走了。秀姑和家樹在一旁高坡下迎出來,笑道:「我聽到他們沒動槍,知道不是你的對手,我就沒上前了。」

  於是三人帶說帶走,約模走了十幾裡路,上了一個市集。這裡有到北京的長途汽車,三人就搭了長途汽車進城。

  到了城裡下車,壽峰早將皮裘武器作了一卷,交給秀姑,吩咐她回家,卻親自送家樹到陶伯和家來。家樹在路上問道:「大叔原來還住在北京城裡,在什麼地方呢?」

  壽峰笑道:「過後自知,現在且不必問。」

  二人雇了人力車,乘到陶家,正有樊端本一個聽差在門口,一見家樹,轉身就向裡嚷道:「好了好了,侄少爺回來了!」

  家樹走到內院時,伯和夫婦和他叔叔都迎了出來。伯和上前一步,執著他的手道:「我們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,怎麼沒交款,人就出來了呢?」

  家樹道:「一言難盡。我先介紹這位救命大恩人。」

  於是把關壽峰向大家介紹著,同到客廳裡,將被救的事說了一遍。樊端本究竟是入世很深的人,看到壽峰精神矍鑠,氣宇軒昂,果然是位豪俠人物,走上前,向他深深三個大揖,笑道:「大恩不言報,我只是心感,不說虛套了。」

  壽峰道:「樊監督!你有所不知,我和令侄,是好朋友;朋友有了患難,有個不相共的嗎?你不說虛套,那就好。」

  劉福這時正在一邊遞茶,壽峰一摸鬍子,向他笑道:「朋友!你們表少爺,交我這老頭子,沒有吃虧吧。你別瞧在天橋混飯吃的,九流三教,什麼都有,可是也不少夠朋友的,以後沒事,咱們鬧兩壺談談,你准會知道練把式的,敢情也不錯。」

  劉福羞了一大通紅的臉,不敢說什麼,自退去了。壽峰拱拱手道:「大家再會!」

  起身就向外走。家樹追到大門口,問道:「大叔!你府上在哪裡?我也好去看你啊。」

  壽峰笑道:「我倒忘了,大喜胡同你從前住的所在,就是我家了。」

  說畢,笑嘻嘻的而去。家樹回家,又談起往事,才知道叔叔為贖票而來,已出價到五萬,事被軍隊知道,所以有一場夜戰。說到關壽峰父女,大家都嗟賞不已,樊端本還非和他換帖不可。這日家樹洗澡理髮,忙亂一陣,早早休息。

  次日早上,便向大喜胡同來看壽峰。不料刮了半夜北風,便已飄飄蕩蕩,下了一場早雪。走上大街一看,那雪都有一尺來深,南北遙遙,只是一片白。天上的雪片,正下得緊,白色的屋宇街道,更讓白色的雪片,垂著白絡,隱隱的罩著,因之一切都在朦朧的白霧裡。

  家樹坐了車子,在寒冷的白霧裡,穿過了幾條街道,不覺已是大喜胡同。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一進這胡同,便受著奇異的感覺;又是歡喜,又是淒慘。自己原將大衣領子拉起來擋著臉,現在把領子放下,雪花亂撲在臉上,也不覺得冷。忽然有人喊道:「這不是樊大爺?」

  說著,一個人由車後追了上前來。家樹看時,卻是沈三玄。他穿著一件灰布棉袍子,橫一條,直一條,都是些油污墨蹟。頭上戴的小瓜皮帽,成了膏藥一樣,沾了不少的雪花。他縮了脖子,倒提一把三弦子,噴著兩鼻孔熱氣,追了上來,手扶著車子。家樹跳下車來,給了車錢,便問道:「你怎麼還是這副情形。你的家呢?」

  沈三玄不覺蹲了一蹲,給家樹請了個半腿兒安,哭喪著臉道:「我真不好意思再見你啦!老劉一死,我們什麼都完了。關大叔真仗義,他聽到大夫說,鳳喜的病,要用她心裡願意的事,願意的人,時時刻刻在面前逗引著,或者會慢慢醒過來。恰好這裡原住的房子又空著,他出了錢,就讓我們搬回來。」

  家樹不等他說完,便問道:「鳳喜什麼病?怎麼樣了?」

  沈三玄道:「從前她是整天的哭,看見穿制服的人,不問是大兵,是巡警,或者是郵差,就說是來槍斃她的,哭的更厲害。搬到大喜胡同來了,倒是不哭;又老是傻笑。除了她媽,什麼人也不認得。大夫說她沒有什麼記憶力了。這大的雪,你到家裡坐吧。」

  說著,引著家樹上前,白雪中那兩扇小紅門,格外觸目,只是牆裡兩棵槐樹,只剩杈杈椏椏的白乾,不似以前綠葉陰森了。那門半掩著,家樹只一推,就像身子觸了電一樣,渾身麻木起來。首先看到的,便是滿地深雪;一個穿黑布褲紅短襖子的女郎,站在雪地裡,靠了槐樹站住;兩隻腳已深埋在雪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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