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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無意過香巢傷心致疾 多情證佛果俯首談經(4)


  秀姑因為這老和尚平常不多說一句話的,就把他這話記在心裡,當壽峰生病的時候,秀姑以為用得著老和尚,便去請教他。他說這是愁苦,不是煩惱,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;秀姑也就算了。今天行坐不安,大概這可以說是煩惱了。

  這一陣檀香,和一陣木魚之聲,引起了她記著和尚的話,就放下活計,到隔壁廟裡來尋老和尚。靜覺正側坐在佛案邊,敲著木魚。他一見秀姑,將木魚槌放下,笑道:「姑娘!別慌張,有話慢慢的說。」

  秀姑並不覺得自己慌張,聽他如此說,就放緩了腳步。靜覺將秀姑讓到左邊一個高蒲團上坐了,然後笑道:「你今天忽然到廟裡來,是為了那姓樊的事情嗎?」

  秀姑聽了,臉色不覺一變,靜覺笑道:「我早告訴了你,心田厚,慧根淺,容易生煩惱啊。什麼事都是一個緣份,強求不得的,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。」

  秀姑聽老和尚雖只說幾句話,都中了心病,仿佛是親知親見一般,不由得毛骨悚然。向靜覺跪了下去,垂著淚,低著聲道:「老師傅你是活菩薩,我願出家了。」

  靜覺伸手摸著她的頭笑道:「大姑娘!你起來,我慢慢和你說。」

  秀姑拜了兩拜,起來又坐了。靜覺微笑道:「你不要以為我一口說破你的隱情,你就奇怪;你要知道天下事當局者迷,你由陪令尊上醫院到現在,常有個樊少爺來往,街坊誰不知道呢。我在廟外,碰到你送那姓樊的兩回,我就明白了。」

  秀姑道:「我以前是錯了,我願跟著老師傅出家。」

  靜覺微笑道:「出家兩個字,哪裡是這樣輕輕便便出口的。為了一點不如意的事出家,將來也就可以為了一點得意的事還俗了。我這裡有本《金剛經白話注解》,你可以拿去看看,若有不懂的地方,再來問我。你若細心把這書看上幾遍,也許會減少些煩惱的。至於出家的話,年輕人快不要提,免得增加了口孽。你回去吧,這裡不是姑娘們來的地方。」

  秀姑讓老和尚幾句話封閉住了,什麼話也不能再說,只得在和尚手裡拿了一本《金剛經》回去。到了家裡,有如得了什麼至寶一般,馬上展開書來看,其中有懂的,也有不懂的。不過自己認為這書可以解開煩惱,就不問懂不懂,只管按住頭向下看。第一天,壽峰還以為她是看小說,第二天,她偶然將書蓋著,露出書面來,卻是《金剛經》。便笑道:「誰給你的?你怎麼看起這個來了。」

  秀姑道:「我和隔壁老師傅要來的,要解解煩惱哩。」

  壽峰道:「什麼?你要解解煩惱。」

  但是秀姑將書展了開來,兩隻手臂彎了向裡,伏在桌上,低著頭,口裡唧唧噥噥的念著。父親問她的話,她卻不曾聽見。壽峰以為這是婦女們的迷信,也就不多管。可是從這日起,她居然把經文看得有點懂了,把書看出味來,複又在靜覺那裡,要了兩本白話注解的經書來再看。

  這一天正午,壽峰不在家,她將靜覺送的一尊小銅佛,供在桌子中央,又把小銅香爐放在佛前,燃了一炷佛香,攤開淺注的《妙法蓮華經》,一頁一頁的看著。同院子的人,已是上街作買賣去了。婦人們又睡了午覺,屋子裡沉寂極了,那瓦簷上的麻雀,下地來找散食吃,卻不時的在院子裡叫一兩聲。秀姑一人在屋子裡讀經,正讀得心領神會,忽然有人在院子裡咳嗽了一聲,接上問道:「大叔在家嗎?」

  秀姑隔著舊竹簾子一看,正是樊家樹。便道:「家父不在家。樊先生進來歇一會嗎?」

  家樹聽說,便自打了簾子進來。秀姑起身相迎道:「樊先生和家父有約會嗎?他可沒在家等。」

  說著話,一看家樹穿了一身藍嘩嘰的窄小西服,翻領插了一朵紅色的鮮花,頭髮也改變了樣子,梳得溜光,配著那白淨的面皮,年輕了許多。一看之下,馬上就低了眼皮。家樹道:「沒有約會,我因到後門來,順便訪大叔談談的。」

  秀姑點了一點頭道:「哦!我去燒茶。」

  家樹道:「不用,不用,我隨便談一談就走的。上次多謝大姑娘送我一副枕頭,繡的竹葉梅花,很好。大概費工夫不少吧?」

  秀姑道:「小事情還談他作什麼。」

  說著,家樹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。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,低了頭將經書翻了兩頁。家樹笑道:「這是木版的書,是什麼小說?」

  秀姑低著頭搖了一搖道:「不是小說,是《蓮華經》。」

  家樹道:「佛經是深奧的呀!幾天不見,大姑娘長進不少。」

  秀姑道:「不算奇,這是有白話注解的。」

  家樹走過來,將書拿了去坐下來看,秀姑重燃了一炷佛香,還是俯首坐下,卻在身邊活計盆裡,找了一把小剪刀,慢慢的剪著指甲,剪了又看,看了又剪。家樹翻了一翻書,便笑道:「這佛經果然容易懂,大姑娘有些心得嗎?」

  秀姑道:「現在不敢說,將來也許能得些好處的。」

  家樹笑道:「姑娘們學佛的,我倒少見。太太老太太們,那就多了。」

  秀姑微笑道:「他們都是修下半輩子,或者修哪輩子的,我可不是那樣。」

  家樹道:「凡是學一樣東西,或者好一樣東西,總有一個理由的。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輩子,也不是修哪輩子,為什麼呢?」

  秀姑搖著頭道:「不為什麼。也不修什麼。看經就是看經,學佛就是學佛。」

  家樹將經書放在桌上,兩手一拍道:「大姑娘你真長進得快,這不是書上容易看下來的,是哪個高僧高人,點悟了你?我本來也不懂佛學,從前我們學校裡請過好和尚講過經,我聽過幾回,我知道你的話有來歷的。」

  秀姑道:「樊先生!你別誇獎我,這些話,是隔壁老師傅常告訴我的。他說佛家最戒一個『貪』字,修下半輩子,或者修哪輩子,那就是貪。所以我不說修什麼。」

  家樹道:「大叔也常對我說,隔壁老廟裡,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和尚,不出外作佛事,不四處化緣,就是他了。我去見見行不行?」

  秀姑道:「不行!他不見生人的。」

  家樹道:「也是。大姑娘有什麼佛經,借兩部我看看?」

  秀姑是始終低了頭修指甲的,這才一抬頭,向家樹一笑道:「我就只有這個,看了還得交還老師傅呢。樊先生上進的人,幹嗎看這個?」

  家樹道:「這樣說,我是與佛無緣的人了。」

  秀姑不覺又低了頭,將經書翻著道:「經文上無非是個空字。看經若是不解透,不如不看。解透了,什麼事都成空的,哪裡還能作事呢。所以我勸樊先生不要看。」

  家樹道:「這樣說,大姑娘是看透了;把什麼事都看空了的了。以前沒聽到大姑娘這樣說過呀,何以陡然看空了呢?有什麼緣故沒有?」

  家樹這一句話,卻問到了題目以外。秀姑當著他的面,卻答不出來,反疑心他是有意來問的,只望著那佛香上的煙,卷著圈圈,慢慢向上升,發了呆。家樹見她不作聲,也覺問得唐突;正在懊悔之際,忽然秀姑笑著向外一指道:「你聽,這就是緣故了。」

  要知道她讓家樹聽些什麼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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