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 |
| 二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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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伯威拿了錢,心裏就先軟了一半,雖然數目不夠,究竟手上現在拿著,倒是一陣痛快,也就不往下說了,便道:「好吧,過兩天我再來吧。」 他把錢揣起,看見黃經仁公事桌上放了一筒炮臺煙,便在身上掏出裝煙捲的盒子,滿滿地裝了一盒子煙捲,裝好了後,另外取了一根煙捲點著,銜在口裏,這才向外走。 走到裏院,那第二層門房裏人語喧嘩,好不熱鬧,伸頭一看,只見桌上敞開了幾個大紙包,是些鹵牛肉、燒豬頭之類,又放了兩大瓶子酒,許多人圍著,站在桌邊,連吃帶喝。關伯威見了,不覺一笑,原來在這裏喝酒的,正是汽車夫內門房一般朋友。那車夫張德發,也在旗,向來就好提個鳥籠子上茶館,因此和關伯威早就認識,這時看了他,笑著說道:「嘿,舅老爺又笑嘻嘻地出來了,准是拿個百兒八十,您哪,別忙,喝一盅去。」 關伯威見了正經人物,他還沒什麼話說,遇到這樣不三不四的人,他最是對勁,笑道:「你們這樣鬧,真有個樂子,誰的東?這樣大吃大喝。」 一面說話,一面可就走進來了。 只見張德發端了一茶杯子酒,向空中一舉,笑道:「遇到就吃,管他是誰的東西。」 關伯威真不客氣,接過杯子,就喝了一口,用兩個指頭來了一塊鹵牛肉吃。張德發笑道:「早就見舅老爺來了,在裏面坐了這久,一定有個樂兒。」 關伯威端起茶杯子,又喝了一口酒,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就合著鼓兒詞上那句話,越窮越沒有,越有越方便。你別瞧我坐在裏面這久,不但是一個子兒沒要著,倒碰了一個大釘子。」 張德發道:「也許舅老爺要得太多了,所以姨太太不能給。」 關伯威端起茶杯,一揚脖子,喝了一大杯子酒,複又將杯子放在桌上,將手按一按,好像這樣使勁,就可以出口怨氣似的,然後瞪著雙眼,將腦袋一擺道:「不能夠,他們拔出一根毫毛,比咱們的腰杆子還粗呢!他們少抽兩根煙捲,就夠給我花的了。你別叫我舅老爺,叫人聽了真寒磣,把咱們身上的錢拿出比一比,看誰的多?」 那二門房李福說道:「不含糊呀,為什麼這樣客氣,就不說舅老爺,您也是衙門裏的辦事員,大小總是個官兒,還不算老爺嗎?」 關伯威道:「別瞎扯臊了,什麼老爺!若是老爺,身上只有五塊票嗎?」 說著,把那張五元的鈔票拿了出來,對大家揭了一揭。李福道:「嘿,我說不含糊不是,一掏就是五塊。今天舅老爺,不定拿一百二百的,晚上應該請咱們喝個邊兒了。」 他們大開玩笑之時,正好黃麗華從外面進來。由此經過,只聽到屋子裏面左一聲舅老爺,右一聲舅老爺,叫得好不熱鬧。後來又聽到說拿了一百二百,心裏倒有些不痛快,回到上房,便對黃太太說道:「你瞧長生弟弟的母舅,真沒出息,他會躲在門房裏,和聽差、汽車夫在一起。」 黃太太道:「他是生壞了胚子的東西,總不會好,又不是我們的什麼正當親戚,由他去吧。」 黃麗華道:「我還聽到說呢,姨太太給了他一百多塊錢了。」 黃太太道:「是嗎?她不能一把就給這麼些錢,一定是你父親給的錢,等你父親回來,我要問問。」 黃麗華道:「父親很討厭他呢,不會給那麼些錢,一定是姨太太給的。」 黃太太聽了這話,按捺不住,立刻跑到姨太太屋子裏來,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,指著姨太太的臉說道:「你不要發糊塗,一點兒不知道大體。你算是買過來的,和你家裏人不算什麼親戚,我們不肯讓你們骨肉分離,由你們來往,這是十分看得起你了,倒是三分顏料就開染坊了,把你流氓哥哥就當一個舅老爺看待。他是三天兩天就到我這裏來一趟,來了之後,不是拿一百,就是拿八十,這樣下去,他要發財了。你這樣津貼你的娘家,我要搜檢你的箱子了,看你藏了我家多少錢?」 姨太太本歪身躺在床上逗孩子,太太來了,還不曾介意,後來太太大罵而特罵,她才明白過來,便站起來說道:「這是你錯怪了我了,家兄到這兒來,我沒有哪回是樂意的,老爺都見了他了,我怎樣能斷住他不來?」 黃太太還不等她說完,劈臉就是兩個嘴巴,說道:「老爺怎麼樣?你能拿老爺來壓制我嗎?」 姨太太挨兩下打,倒是不在乎,可是太太說的話,全叫人委屈一萬分,就不由得倒在床上,抱住頭痛哭。哭了,回著頭指著保姆道:「太太問問她看,我和家兄說話,她在當面呢,我給了錢沒有?剛才她對我說,我走了,她給我墊了五塊錢,我還埋怨著她呢。」 黃太太看姨太太哭得渾身顫動,淚如泉湧,很是傷心,似乎有點委屈,便問保姆道:「她說的是真話嗎?」 保姆道:「不是太太問我,我可不敢插嘴。那關家舅老爺來了,姨太太真不肯給他錢,後來姨太太進來了,是我看著過意不去,墊了五塊錢給他了。」 姨太太哭著道:「請您聽她這話,我是說謊不是?」 黃太太失手打了人,這個有些不好轉圜,只有一個法子,索性不講理到底,問道:「你就說沒有給他錢,我也不能答應,他常常到這兒來,要個三塊五塊,像個什麼樣子?以後我這裏不許他來。」 說著,一扭身子,逕自去了。 這姨太太受了委屈,哭得死去活來,後來哭雖然停止了,還流了半天的眼淚。不料就在這兩太太一鬧之間,竟把一個龍珠般的少爺嚇倒了,當天晚上,不肯吃奶,就燒了一宿。黃經仁夫婦得了這個消息,都不由驚慌起來,除了把那個常充顧問的大夫常回春請來診治之外,又請了一個德國大夫前來看視,是否還有別的毛病。可是醫生都說,病雖不重,小孩子生病,不比大人,要留心看護。黃太太聽了這話,便自己坐到姨太太屋子裏來,看著他們帶小孩。而且為了一切事情都要慎重起見,又由常回春撥了一個自己醫院裏的看護婦前來照顧。 長日無事,坐著談話,看護婦就問病是怎樣起的,黃太太道:「先是好好的,因為我和姨太太吵了幾句,就把他嚇著了。」 看護婦道:「小孩子最怕是受驚,受了驚,有驚風的毛病,那就不好辦了。」 保姆道:「可不是,小孩子就怕這個,這是你這兒不太信佛,我就不敢說啦。這北京城裏有錢的人家,個把孩子,總會替他在佛爺面前許個願。再不然,掛上一個長命符兒,那就有佛爺保佑,要康健得多了。還有些大宅門兒,為了小孩子,給他花錢折災星,就花得更多呢。」 姨太太道:「我倒是有這個意思,給孩子許個願,可是我又不敢做主,而且老爺也不信這個事,我怕做了,老爺倒要見怪。」 保姆道:「別那樣說呀,花了錢,就折了災,像你這兒,花幾個錢,還在乎嗎?」 黃太太一想,自己為了五塊錢的事,讓姨太太受了一頓委屈,就把小孩子弄病了,也許有些因果關係,只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花幾個錢,能給小孩子折除災星,這也是小事,未嘗不可,便向保姆道:「錢要怎樣花法呢?」 保姆笑道:「有錢還愁著不會花嗎?您要是願意,在街上撒麵票子也成,您要圖著省事,買了麵票子,放在各區裏,可以請巡警給咱們散去。」 黃太太道:「買麵票子散,那太費事了,不如散錢吧,錢是怎樣散法呢?」 姨太太道:「這倒有個法子,我看見過有人坐了汽車在滿街扔銅子,讓人去撿,這個法子,倒是省事。」 黃太太道:「那樣扔錢,不見得全是窮人撿去的,還是不大妥當。」 保姆道:「咱們反正花錢折災星得了,管他誰撿著呢。」 那看護婦是個稍新的人物,現在聽到她們感覺有錢沒法兒使,便插嘴道:「那要什麼緊呢?走過街上,看見哪裏有窮人,錢就向哪兒扔,那不就成了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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