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上人間 | 上頁 下頁 |
| 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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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一回 家位綠楊邊風來欲醉 香粉紅女伴客去添愁 四月初旬,不寒不熱,在北京正是最好的天氣。頭兩天,下了一陣大雨,半空中的浮塵,都洗了一個乾淨。滿城馬路邊的槐樹,又青又嫩的新葉,結成一團,簇擁在樹枝上。東西長安街,是北京最廣闊又最美麗的馬路。南北兩邊的街樹,排著綠雲也似的,牽連不斷。兩邊綠樹對峙,中間一條馬路,其直如矢,成了一條綠巷,遙遙地看去,又有舊皇城遺留下三座朱砂門洞,鎖住在當中。真個有些像西洋來的水彩畫。 在東長安街的中間,有一道石橋,橫跨在一條河上。這河自西郊昆明湖進城,穿過故宮,由景山東邊迤邐向下。據一般人傳說下來,這就叫作禦河。古人所謂「銅溝流翠,紅葉傳詩」,都是這種地方的古典了。沿著這禦河,東西兩岸,都種著高大的垂柳。北方氣候,和江南不同,這個時候,論起來是初夏,實在和江南春暖花香的氣候一般,因之這些柳樹,還不十分地綠,猶自帶著一半鵝黃色。太陽光斜照在樹叢裏,風吹著柳條擺動,猶自金光一閃一閃。這些柳條,最長的有一丈來長。東岸的樹向西歪,西岸的樹向東歪,兩邊的樹,雖然隔著一條河,可是連接到了一處,全覆在河上,把河裏的水色都映綠了。 頭兩天的雨水,成了河裏幾尺春潮,兀自未曾退盡。河水一深,把岸上的柳樹影子都倒插在水裏。長的柳絲,直拖到水面,引著水裏的影子,拂來拂去。在這柳樹叢中,恰好架著一道石板橋,倒很有些詩情畫意哩。橋的東邊,有一座西式的紅樓,外面圍著一道短牆,夾著兩扇西式的綠漆門。門邊懸了一塊木牌,上面寫明瞭教員寄宿舍。原來這裏前前後後,不少的中學大學,有些沒有家眷的教授,就邀合了一班朋友,在這裏組織一個寄宿舍。 這一日天氣既好,又是一個星期日,住在這裏的教員,除了一位周秀峰先生而外,都忍不住地出去了。這些人,有的是陪了女朋友上公園,有的是去聽戲、看電影,有的是出門應酬朋友。周秀峰卻好端端地覺得身上有些困倦,懶洋洋地拿了一本書,躺在床上看。 這寄宿舍裏,全是教員,就和其他的公寓不同。平常的時候,大家在寄宿舍裏,除了低微的談話聲、讀書聲而外,偶然有一兩個人吹著洞簫和拉梵啞鈴,便沒有別的聲音。今天大家不在家,只留了一個聽差守大門,帶接電話,就越發顯得沉寂了。周秀峰看了幾頁書,卻又沒有什麼意思,一看窗戶外面,天色十分乾淨,一點兒雲彩也沒有。太陽光曬著窗戶,暖烘烘的,有一個長腳蜜蜂,在玻璃窗裏映著陽光亂撲。周秀峰呆看了一陣蜜蜂,倒替它難受,穿了鞋子下床,便把窗戶開了,讓那蜜蜂出去。 ①梵啞鈴:violin的音譯,即小提琴。 這窗戶外面,是一道樓廊。欄杆上,新設著一列盆景,是薔薇、月繡球之類。另有兩個蜜蜂,飛著鑽進花心裏去。看它下半截身子,在花外一閃一動,大概是吸取花裏的香汁,都吸得酣醉了。 周秀峰一想,這麼好的天氣,在家裏睡著,還不如一個蜜蜂能及時行樂了。無論如何,要出去繞一個彎兒。於是換了一套薄呢的西服,拿著手杖,戴了帽子,走出門來。在屋子裏是急於要出來,可是走出大門,又覺得悵悵無所之。看一看太陽,已經偏在柳梢頭上,要到遠處去遊逛,也來不及了,好在天氣溫和,身上穿著這種輕便的西裝,非常舒適,順著河沿,就在綠柳蔭中向南走去。 走到長安街,見有些人一面談笑,一面在樹林子裏散步,自己也就情不自禁地跟著走了一陣。一直走到天安門,遠遠望見中山公園門口的車子重重疊疊,遮了一大片敞地。進去的遊人,還是絡繹不絕。周秀峰一想,到了這裏,進去走走也好。於是買票進了門,繞著社稷壇轉了一個圈圈,依然不減少無聊的情味。加上那些遊人,三三兩兩,笑語風生,愈顯得自己孤獨。還有那俏裝的婦女,迎面過去,身上的脂粉香,順著風,往人身上直撲,令人好好地會生一種感觸。 周秀峰想著,不出來是無聊,出來了是更無聊,回去吧。剛走到「公理戰勝」牌坊邊,兩個穿西裝的小孩子,光著一截大腿,一跑一跳,走了過來。後面跟著一個西裝男子、一個外國婦人,這婦人手上拿著一條細白的鋼鏈子,牽著一隻羊毛小哈巴狗。周秀峰在這一條狗上,就認得那是劉子厚的比國太太,那個西裝男子,自然是老同學劉子厚了。 周秀峰未曾說話,劉子厚拿起帽子便在斜陽中晃了一晃。周秀峰搶上前幾步,和劉子厚點了一個頭,劉太太便伸出手來,和他握了一握。劉子厚道:「你是一個人嗎?」 周秀峰笑道:「我是一個孤獨者,到哪裏也是一個人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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