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太平花 | 上頁 下頁 |
| 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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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老板正靠了堂屋的門,望了天井外的天色,口裏叼了煙杆,有一下沒一下地吸著煙,似乎是在想什麼心事,身後來人,原都不曾知道。及至李守白問起話來,才回過頭來,因答道:「你起來了,大概身體又受累了。」他口裏雖然是這樣客氣,臉上可沒有什麼笑容,不過故意表示很和藹的神氣,當然那不是出於誠意的。 李守白知道他兀自不快活,便笑道:「我還有件事,忘了奉告。昨天我們商量的事,已經和令愛說明白了,現在我們總算……總算是親戚了。」 孟老闆聽了他的話在可能不可能之間,再看看他那神氣,倒像是很尷尬,隨口哦了一聲道:「和她說明白了?!」 李守白一想,這也不必含羞答答,開門見山地和他說明白就完了,於是將臉正了一正,就把昨晚在園裏遇到貞妹的事說了上半段,直至自己解下佩玉為止。又說本來一早就要明白相告,因為出門去耽誤了,所以遲到現在。 孟老闆聽了這些話,由心窩裏笑了出來,連連向李守白作了幾個揖道:「恭喜恭喜!」因為口裏原來是叼著旱煙袋的,既要說話,所以把旱煙袋拿在手裏,又因兩手抱著拳頭的,所以又是抱了旱煙袋,一塊兒奉揖。剛作揖,他第一個感想,覺察出來,不該向新姑爺道著恭喜;第二個感想呢,又覺察出來,哪有丈人先向姑爺施禮之理,而況自己施禮,又抱了一管旱煙袋呢?於是趕快縮回手來,口裏呵呀呵呀了一陣。 李守白知道這位丈人,是個怯老頭子,並不介意,也跟著向他回了幾個揖。孟老闆這時定了定神,笑道:「我們這就是親戚了,親戚是用不著客氣的,再說我們都在客邊,也不能避嫌疑了,那韓大哥又走了,你還是讓我姑娘伺候你。大姑娘,有開水嗎?先泡上一壺茶吧。」他昂了頭向貞妹睡覺的屋子裏叫著,叫了好幾聲,並不聽到她答應一聲,他就走到貞妹屋子裏來,笑著低頭道:「這孩子也是奇怪,有時候害臊,有時候又不害臊,這也應該預備一點茶水來喝才好。」說著話,走進她屋子裏,卻並不看到一個人,孟老闆咦了一聲道:「怎麼一回事,人倒不見了。」說著,又提高了嗓子,連喊幾聲。貞妹三腳兩步由李守白屋子前跑了出來,紅著臉低聲道:「爹,你叫什麼?我又沒有到什麼遠地方去。」孟老闆看那情形,料著他是由李守白屋子裏出來,這就不便怎樣追問,笑著用手摸摸鬍子,閃到一邊去。 李守白看到她父女倆那種情形,心裏頭也是暗笑,站在天井裏只徘徊著。就在這個時候,大門外一陣皮鞋聲響,有四個全副武裝的兵士,沖了進來,首先一個瞪了眼睛望著他道:「你就是李守白嗎?」第二個兵士,見李守白呆著站住,有些驚異的樣子,便搶上一步,賠著笑臉問道:「你就是李先生嗎?我們師長派我們來,請你去有幾句話說。」 李守白還以為王虎相請,問道:「王師長還沒有走嗎?」 那兵士道:「不是王師長,是我們強師長請你。」 李守白聽說,心裏就躊躇著。這位強師長先前看到我就是那種淡淡的樣子,他找我去幹什麼呢?心裏如此猶豫,自然自己站在那裏,也是猶豫不定的樣子。這四個兵裏面,就有兩個兵搶上前一步,各夾住了李守白一隻手,口裏喝著道:「走吧。」說畢,拖了李守白就要走。 李守白一看這種情形,料著不是什麼好意,但是自己也絕對沒做什麼犯了軍法的事,縱然被他們捉去,也不見得有什麼大危險,因道:「二位何必這樣相逼,要我去,我跟著你們去就是了。」說畢,自己開了步走,兩個兵跟他走出來,另有兩個兵,依然還在屋子裏候著,他們究竟是什麼用意,可不得而知。李守白心裏想著,莫非他們還要為難貞妹,於是回頭看看,不料就在這一刻工夫,後面擁出十幾個端了槍的兵士來,看那些人的臉色,都是兇狠狠地帶了一股殺氣,大概是要回頭去看,那些兵士,絕不能放過去的,於是低了頭,就在這一群兵士前面走著。 到了強執忠住的那個臨時的師部裏,兩個兵士捉住他的手臂,推了他的肩膀,不由他自己做主地把他送到一間黃土磚牆的子裏去。那個屋子,原來是鄉下人堆積柴草破爛東西的,只是在牆上拆去兩塊黃土磚放出一線黯淡的光線來,屋子裏霉氣觸鼻,將人熏得站不住腳。走一步,那些碎爛的柴草將兩條腿裹得分扯不開,實在是不受用。那兩個兵將他推進門來之後,連忙把門掩上。本來這屋子已是漆黑的,把門關上,屋子裏更黑暗了。而且這屋子裏又沒有一件木器家具,要找個坐的地位也沒有,不得已,只是在屋子裏來去地踱著步子。心裏可兀自納著悶,我為了什麼事,惹下這麼大的禍,要強師長如此動怒,把我關了起來?難道為了貞妹的婚姻問題,打算拔去這眼中之釘嗎?他這一個做師長的人,哪裏娶不到一位姨太太,何必為了一個窮人家的女兒,費這樣大的事。 只管如此想著,不見有人來傳話,也不聽到門外有什麼響動,站了一兩個鐘頭,自己有些乏了,於是用腳撥了些柴草,擁到牆角上,然後背靠了牆角,坐了下去。心裏想著又恨又惱,用腳在地上連連頓了幾下,可是房門外的人,誰也不理會他。他在屋子裏站起來走走,又在草堆裏坐坐,過了兩三小時,那房門卻呀的一聲開了,門外站著幾個兵士,還有一位軍官,都是刀槍密佈,裝出森嚴的樣子來。那位軍官道:「李守白走出來!」那聲音非常嚴厲。李守白心裏,不覺怦怦跳了幾下,站了起來,躊躇了一會子,那軍官又道:「不要害怕,只管出來,不過有兩句話問問你。」 李守白將胸脯挺了就大著步子走出那黑暗的屋子來,所幸這一群兵士將他向屋子裏頭向後引,並不把他送到外面去,到了裏邊,卻不是強師長出來相見,乃是一位上級軍官,坐在一張方桌邊,當了臨時的公案。兩邊站了兩個掛著盒子炮的兵士,都是直挺挺地樹了腰杆,瞪了兩隻大眼睛望著李守白。那桌上放著一大束信件,遠遠看去,幾個較大的字,可以看得出來,正是自己採訪的零碎材料,除了自己,別人是看不出來的。這個樣子,一定是把自己的行李都搜查過了一遍,他們以為是搜得證據了。若果是這種情形,自己相信並沒有什麼錯處,那倒不怕。於是很鎮定地站著,等那軍官的問話。他問道:「桌上這些稿件,都是你的嗎?」 李守白道:「這都是我的,不錯。」 軍官問道:「這稿子裏面,有的寫著軍隊的番號,有的寫著地點的距離,裏頭還夾著似通非通的話,我們都不懂,你究竟是什麼用意?」 李守白道:「這並沒有什麼用意,因為我是個戰地新聞記者,專門搜羅戰地各種材料,得來的時候,當然是零零碎碎的,我怕忘記了,隨時隨地很簡單地記錄下來。到了作起整篇通信的時候,就把這些材料,逐段地加編進去,這並沒有什麼隱秘之處。軍官如不信,請你隨便問哪張稿子,我都可以詳細答覆出來。」 軍官微笑著點了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這裏頭有張作好了的通信稿子,有頭有尾,大概也是你作的了。你何以還擱在箱子裏沒有寄出去,難道還留下一份底稿,作為將來的證據嗎?」 李守白聽了這些話,卻有些不解,躊躇著答不出來。那軍官見他如此,便以為他有虧心的事,橫了眼睛,將那稿子一丟,丟到桌子邊上,喝道:「你看看,我們師長和你素不相識,有什麼虧負於你,要你這樣挖苦一頓,你在共和軍那邊,當了什麼差事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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