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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▼第七章 馬上黃昏與燈前紅暈

  李守白隨著四個騎兵,一路向安樂窩而來。他坐在馬背上,一路中,只看到老少男女的百姓,拖拖扯扯,不斷地由東向西走。最可慘的,便是一個蒼白鬍鬚老人,挑著一副挑子,一頭是零用物件,一頭卻是個瞎眼婆婆。他挑著走了幾十步,便歇一肩。又在一叢幹麥田邊,看到一個中年婦人,要在那裏生產孩子。問這些難民時,都是海邊上的,怕東洋兵,棄家逃走了。

  李守白看了,非常之感慨。轉念又想著,假使日軍真開到永平,那貞妹一家人,也不是和這些難民一樣,要四處逃命?今生今世就不會重逢了。今天上馬的時候,我看她送到大門口,眼圈兒紅紅的,那真有一番深情,真不料在永平這個地方有這樣一種奇遇。記得住在孟家飯店的第三日,白晝太陽照在街簷上,顯著日子是很長,將一篇通信寫完了,自己精神很是疲倦,放倒頭來,伏在桌子上要睡,無如那蒼蠅飛來飛去,只是擾人的清夢。睡著模糊不穩的時候,不住地抬起手來揮打蒼蠅。也不知道她如何發覺了,悄悄地走進屋來,手上拿了一把蒲扇,將屋子裏蒼蠅趕出去了,然後悄悄地將房門給帶上。為了這樣,自己睡不著了,就悄悄地走出屋子來,看她哪裏去了。只見她端了個小凳子,在屋簷下陰涼地方坐著,一手托了腮,一手在膝蓋上搓著她的衣襟角,不用說,是想什麼想著出神了。她後來猛抬頭,就向著自己笑了一笑。在她這一笑之中,自己很受了她一種感動,也就跟著她笑了。她抬起兩手,想伸一個懶腰,猛然想到有些不便當,於是又把手放了下來。當時自己無話可說,就無中生有地問了一句說:「姑娘,你很累,也應該休息休息了。」她笑著說:「我有什麼累的?坐在家裏做大姑娘,總是舒服不過的。」我就問:「孟老闆不在家嗎?」她說出去了,當她說到這句話的時候,眼睛對人一瞟,笑著向人低了頭下去。自己在那個時候,也不知是何緣故,立刻心蕩神搖起來,這就向她說:「你怎麼也不去睡一會子中覺呢?」她笑著說:「全不管事了,李先生有什麼事的話,哪個來招呼呢?」我又說:「這就不敢當了。姑娘,你真能幹呀!婆婆家是本城嗎?」我突然說出這話來的時候,自己一鼓作氣地說出來,倒無所謂。說出來之後,心裏卻是十分後悔,何以對個大姑娘,很唐突地說出這種話來。可是她並不見怪,只笑著把頭低了下去。我看她不見怪,膽子更大了,便說:「大概是本城的吧?」她就笑著扭了幾扭身子道:「你不要瞎說,我沒有,沒有。」我就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。自此以後,我就常和她談些閒話。說閒話,就怦怦地心跳起來。

  李守白在馬上想著極得意的時候,忽然身邊那個騎兵問道:「李先生,一個人笑什麼呢?」李守白這才明白了,自己還騎在馬上旅行,便道:「不相干,我想起一件無聊的事來了。」於是打斷了他的念頭,和兵士談些戰地生活,繼續地前進。眼看快到安樂窩了,太陽向西,已是很快地沉下去。半邊天的紅霞,反映著行人道前後左右的村莊樹木,都有一片模糊的紅色。景致是非常好看,可是這又回想起在孟家老店的事情來了。

  有一次,又是無人的時候,正近著黃昏。孟家老店對過,是一個小菜園,園子裏種了幾塊菜地而外,也有幾棵樹木。最好的是一棵極大的垂楊,樹枝伸到短牆外來,長條拖到街中心來。自己因為煩悶不過,一人走到菜園子裏樹下去徘徊。眼看不到那西下的太陽,那太陽可有黃金的光澤,塗抹在楊柳枝頭。清涼的晚風,搖擺著柳條,送到自己身上來,令人神志為之一清。就在這個時候,貞妹提了個菜籃子到菜園子裏來挖菜。然而這幾塊地的菜,早讓兵士們挖空了。她挽了一個籃子進來,打算挖些什麼呢?她進來了,故意裝出猛然一驚的樣子,笑問著說:「李先生,你也到這裏來玩玩?」我看她頭髮梳得光光的,換了一件新的花褂子,袖子卷起來幾層,又露出她那圓圓的手臂來。在這四月天氣,靠著黃昏的時候,天氣是不會怎樣熱,然而她卻僅僅穿了一件單的花褂子。在花褂子上面領圈下,露出一條紅色絲條,圍在頸下,這是表示著她衣服裏面,穿了一件帶吊帶的抹胸。在舊婦女社會中,這是一樁富有挑撥性的東西。我不知道她何以會有這種裝束,而且會在這地方會著了我。我當時心裏又跳了,就笑著向她說:「心裏悶不過到這裏來玩玩。姑娘,你悶不悶呢?」她抿了嘴笑著,只搖了兩搖頭。於是乎她沒有話說了,我也沒有話說了。這個時候,一切舊禮教的言語,都不能拘束我,我心裏只想著,我要借怎樣一個機會上前,去抓住她的手,然後很大膽地和她談幾句心裏所要說的話。然而我又想著,假使她生起氣來了,叫喚起來了,我怎麼辦呢?她雖不是守住繡房門的千金小姐,然前她是一個純粹的舊式女子,用對新式女子那種求愛的行動,她不會接受的。然而對舊式女子求愛,要怎樣呢?我不知道。而且對舊式女子,根本上或者就無所謂求愛。我心裏在那裏彷徨的時候,眼睛就全射在她身上。她當然有些知道我的心緒,她又不像純粹的舊式女子,並不肯做表示。她卻忽然地向我噗嗤一笑問我說:「李先生,你老望著我做什麼,不認得我嗎?」我還不曾答覆她這句話呢,遙遙地聽到她父親叫貞妹,她扭轉身就跑走了。聽到她走進自己的大門口,在答應她的父親。自己在那菜園裏,直站到月亮上了樹梢,方始回店來。在燈下她和孟老闆一同送飯來吃,只是含羞答答的,低頭微笑。那時,我心中不知道是愉快,是恐慌,或者是其他,只是昏沉沉的。

  到了第二天,我恨不得立刻到了黃昏時候。到了,我就溜到菜園子裏去,可是她並沒來。第三天,又是雨天,卻不能出門。第四天呢,孟老闆曾當面誇獎自己忠厚老成,是難得的青年。於是到了黃昏時候,自己便有些猶豫,等著自己到菜園裏去時,她已由那裏回來了。在街中心垂楊枝下,二人碰著,相對著,微微一笑。當晚就發生了常營長那一件事。她驚慌之餘,自此之後,一人就不敢出來,於是把這機會錯過了。錯是錯過了,可是事後一想,錯過得好,自己總算很純潔幫了她一個忙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純潔只是在形式上,論起良心來,何嘗純潔呢?現在是離開她了,當了這黃昏晚景,想起她來,卻是令人有些戀戀。看她今天送我那番情形,是很留戀的。不知道在今天黃昏時節,她作如何感想。

  他一路如此的在馬背上想著,低了頭,簡直忘了抬起來。忽然馬一閃蹄,停了不走,抬頭看時,騎兵都不走了。有一個騎兵回過頭來道:「這裏剛才有大批隊伍過去,我們倒不能不謹慎一點。」

  李守白問道:「何以見得?」

  一個騎兵道:「你不看這路上的人腳、馬蹄印?好在我們有護照的,走著看吧。」於是一行五匹馬,順了大路,向安樂窩從容走去。然而這一條路上,正也是人足、馬蹄印不斷。到了安樂窩,天色已是黃昏。只靠西邊一片紅霞的反光射著路上是亮的。一行人跳下了馬,各牽著馬繩,緩緩地走到韓樂余門口,李守白將馬在矮楊樹樁上系了,請四個騎兵在門口等上一等,然後才走了進去。

  他這一進門,倒有一件事很讓他驚異一下。韓樂餘家,現在忽然添了一個大腳老媽,那人穿了一件黑布褂,長到膝蓋上,左一條右一條的黃色灰痕,一張黃臉,有許多黑跡。頭上包了一塊藍布,遮到眉毛上頭。下面穿了大腳藍布褲子,拖拖遝遝,罩平鞋口。腳下穿了一雙破男鞋,用許多草繩子捆上。她手上拿了一把大掃帚,正在掃地,抬頭看到李守白,忽然「喲」了一聲,丟了掃帚迎上前叫了一聲「李先生」。李守白聽了她的聲音,這才明白了,正是韓小梅,也失聲「呀」了一聲,站著腳定了定神,才點頭道:「令尊在家裏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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