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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朱子清垂了眼皮,看也不去一看,還是正端端地盤腿坐著。他不喝茶,那兩個送茶的聽使,也並不去勸他,各自走了。又過了一會子,再來兩個人,一個拿著燈籠,一個提著木制的食盒,跟進了帳棚。食盒放在帳棚地上,掀開蓋來,裏面一大盤子肉,又一大盤子青菜煮豆腐,還有一大瓦碗飯。朱子清這就忍不住了,跳起來道:「你們這是什麼意思,以為我是餓瘋了。跑到你們這裏來投降的嗎?我要見汪學正,我不和你們說話,滾了過去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,跳起來就是一腳,把一大盤紅燒肉,踢開去很遠,嗆啷一聲,滾了滿地的肉塊和肉汁。那兩個聽使,雖是站著瞪了他一眼,並不生氣,卻反是賠了笑臉道:「汪大人到大營去了,不久就回來的,你老先生先吃一點東西等著他,那不好嗎?」

  朱子清指著罵道:「我姓朱的是個乾淨人,豈能夠吃你們的賊飯?你們這些無知識的東西,做了小毛賊,也不配和我說話。滾出去吧。」

  這兩個聽使,和兩個伍卒,也真能受氣,等他罵得夠了,自找了掃帚來,把灑的湯汁掃去。朱子清先是長毛賊,後是反叛,罵不絕口,後來只管罵人,人家並不回罵,罵久了,自己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,也只得停口不作聲了。鬧了一陣子,只聽得更樓上的鼓,已經轉了三更一點,夜是很深了。那些帳棚外懸的燈籠,也就漸漸地黑暗下去。這裏兩個守帳棚的伍卒,站在那裏,也有點前仰後合的樣子。子清看著,心裏也老大的不過意,他們也是人家的兒子,與我無仇無恨,我苦苦地喝罵他們,那有什麼意思?便道:「你這兩個人也坐下來睡一會吧。我是自己到這裏來的,決不會逃走,你們只管放心睡吧。」

  一個伍卒答道:「我們奉有軍令看守帳門,那是睡不得的,胡亂睡下,那我們就要受罰的。」

  子清道:「你們倒有這樣怕長毛的賊條嗎?」

  那兩個伍卒向他哼了一聲,走近一步,卻又閃了開去,分明是想要動手,卻又忍耐下了。朱子清因向他們笑道:「你們現在都為邪說所迷,以為造起反來,高官任做,駿馬任騎,以後就是發財享福的日子了。但是你們也不想想,長毛共有好幾百萬,若是大家都高官任做,駿馬任騎,請問,哪裏有許多高官給你們做?老實說,還不是讓你去白白地送死,拼了命去給別人打江山。」

  那個伍卒道:「你老先生說得不錯,他們不過是替人家打江山。可是胡妖那邊,也有許多兵丁,他們又個個能做到大官嗎?裏面有幾個戴上大紅頂子的,恐怕也是人血染紅的。」

  子清道:「這樣說起來,你們也是看得很透徹,為什麼還要幹這些大逆不道的事呢?」

  那伍卒道:「我們家沒有了,人也沒有了,若是不跟著天兵走,我們不讓人殺死,也自會餓死。」

  子清道:「你們究竟是愚民啊!天下豈有必反之民。天下又豈有必叛之國?」

  那兩伍卒不明他什麼用意,倒是有點悵然。

  不想就在這個時候,不知從什麼地方,當當地發來兩下響聲。一個伍卒像很受驚的樣子,輕輕地道:「打點了。」

  子清雖不明這是什麼用意,可是這當當的聲音,由清寂的暗空中傳佈出來,越覺得這聲音清澈動人。也就為了這兩聲點響,這黑暗裏,更覺得寂寞。隨著一陣腳步聲,有兩隊燈籠,簇擁了過去。也有人做那細微的說話聲,夾了腳步聲,傳到耳朵裏來,這是越形容得這兵營之夜,有多麼嚴肅。接著耳朵邊聽到那輕輕地當當聲,又聽到兵器響動聲。

  朱子清心裏,也就估量著,他們這樣擺著排場,莫非要用什麼刑罰來威嚇我?但是汪學正這孩子,也總明白,我這個人是威嚇不倒的。他想到這裏,當那心房跳蕩的時候,卻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鬍子,微笑了一笑。外面的燈籠,來往跑了很久,朱子清實在有點不耐,就問道:「汪學正到底回來了沒有,我要見他。假如他不敢見我,換一個人見我也可以。」

  伍卒笑答道:「他為什麼不敢見你呢?難道還怕你這樣的老先生敢對他怎麼樣嗎?」

  子清笑著道:「你們大概不知道吧?我是他的岳丈。從小我就教調著他的。」

  伍卒道:「我們大人很忙,現在正要審問幾個通妖的人,沒有工夫見客。」

  朱子清跳起來道:「這樣說,他是回營來了?為什麼不見我?他不見我,我自己去見他,看他怎麼樣?」

  說著,人就抬著步子向帳外走。兩個伍卒同時擁著向前,將他拖住,說道:「你既是要見我們大人,我們也不能攔住你,請你先生帳門外遠遠等著。等到汪大人把犯人審問完了,自然會讓你過去。」

  這件事雖然還不能依了子清的心思,但是子清覺得女婿帶了這麼些個隊伍,年輕輕的,他是怎樣地指揮,這倒少不得要看看他坐在中軍帳裏是怎麼一種威儀。當他向裏面看時,帳棚中間,那一張公案上,燃著兩支高大的紅蠟燭,火焰搖搖地閃著紅光,汪學正正穿了紅袍,紮著紅領巾,一團烈火似的,坐在那裏向下望著。在那公案下面,八字排開,列著兩排伍卒,他們手上肩上,全都扛著兵器,似乎伍卒中間,還有好幾個被俘的犯人,在那裏跪著受審。在帳棚外面,更有兩排人,全是挺直了腰杆子站著。不要看著有那麼些個人,卻是一點蚊子叫的聲音也沒有。

  朱子清覺得自己是理直氣壯的,本想趁了自己這點火性,就沖了過去。可是在老先生只管講求天地正氣的時候,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遙遙看到了自己的女婿,就不免摻雜一線人欲進去。他想著,假使自己向前沖了過去,掃了姑爺的面子,卻還是小事;或者壞了他的官體,犯了他的軍規,他辦岳丈是不好,不辦岳丈也是不好。甚至讓他犯著嫌疑,使他有性命之憂,也未可定。想到這裏,他就忍住了一口氣,只在一旁站著沒動。他在這裏一站,似乎帳棚裏的汪學正就知道外面有人。聽到重重喝了一聲:「先押起來,明天再審。」

  於是隨了一下木尺聲,一群伍卒押著幾個繩索捆綁的老百姓走了過去。其餘帳棚外的伍卒,也都陸續散去。接著是正中帳棚裏的燭火全熄滅了,那冷靜的空氣,更加沉寂下去了幾分。約莫有一盞茶時,在帳棚邊走過來一個人,在黑暗裏輕輕地對這裏的伍卒道:「汪大人有諭,把這位老先生帶到後帳去。」

  於是他們引著朱子清繞過了中軍帳,到後面去。這裏還有個較小的帳棚,裏面沒有燈燭,卻是在帳門口竹竿子上,掛了一隻紙燈籠。那燈籠下隱約地站著一個武裝兵士,那人看這裏人到,自迎上前來。低聲道:「大人說,我們走開,只讓這位先生一個人前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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