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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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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眾裏面,就有幾個膽大些的,同聲答應不願。執中道:「你們既知道妖人是容留不得的,就應當上為天父天兄和我主二兄掃除妖人,表白我們是真心頂天,下為我們大漢江山,掃除妖氣,恢復我中國人的本來面目。就是照我們本身來說,我們也應當趁這風雲際會的機會,圖一個終身富貴。你們願不願立下功勞,圖下半輩子快活呢?」 到了這時,大家也會作聲了,通同答應了一下:「願!」 黃執中道:「你們既是都願意了,自有天父天兄,在天上照拂你們。你們各帶了新弟兄在營門外集合,我帶了汪大人就來檢閱。你們下去。」 那些穿紅衣的小將領,聽了話之後,就共同站了起來,向他作了三個深揖,靠了牆側身橫行出去,那意思是說,不敢用背對了上司。在這些人走後,立刻館子外嗚嗚嗚吹起海螺聲來。這種東西,是太平天國軍隊裏,一種特別樂器,就是海裏的大螺螄殼,在盤旋的尖端,穿了一個小孔,兩手捧了螺螄,口對了尖角去吹。這東西小的也有茶壺大,殼的敞口所在,賽過一個大喇叭嘴,因之一吹起來,就發出一種很激昂的聲調。江南一帶,道士們也用這東西,卻是追鬼招魂作道術時候吹的,每到深夜,卻聽得有些毛骨悚然。天國發令行軍,就常吹這海螺,再加上鼓的點子,也可以暗示人有什麼動作。孟剛聽那海螺聲發動以後,再聽鼓的點子,是一下跟著一下敲,這果然是集隊的號令。自己就疑心黃執中所說有許多兵士預備著,是靠不住的。可是這時鼓角齊鳴,卻不是一處,四面八方,都響應著。 正偏了頭疑神在聽呢,黃執中可就微笑向他道:「汪弟,你聽見了沒有?你只要兩千人去圍天明寨,這數目太平常了,你這就看我預備的夠是不夠?來,我們到營門外去看看。」 他說著,起身便向外走。孟剛對於他這番舉動,自是十分稀奇著,口裏也不說什麼,跟了孟剛,同到館外來。館子門口,早已預備好了兩匹馬,有穿了號衣的馬夫,拉住了韁繩,靜靜兒的,在門口等著。黃執中是一點也不躊躇,接過韁繩,就一跳上了馬背。孟剛隨著上了另一匹馬,同向營門外走。只在自己上了馬背之後,那館子兩旁,立刻閃出拿刀舞棒的伍卒,在前面引導。而最奇怪的,就是這一批伍卒裏面,也有兩面銅鑼、一柄紅傘,同在馬前引路。孟剛雖不知道這一批護從是給誰裝點威風的,但是擺在馬前,究竟也讓心裏頭高興一陣。大鑼在前面是一敲四響,浩浩蕩蕩,出了營門。 孟剛坐在馬上一看,真教心裏頭大大地詫異起來。這營門外,已經是圍了營壘,深深地又挖了一道長壕,連原來的壕溝,共有兩道了。在兩道長壕之外,那麥田裏的麥苗,已是不見,平平坦坦的,一片大空場,與擋了眼界的河壩相連。那些田岸上的樹木,也一齊拔除,成了個大校場。在校場上,東西南北中,分著九大隊,排列了陣勢,每隊的人數,雖然不能一個個去點清,但是天國軍隊的制度,每個兩司馬,就有一面小尖角旗撐出來,每一卒長,又有更大些的旗撐出來。 孟剛只看那每一隊裏面,有四個卒長旗,在人頭上飄蕩。四九三十六卒長,至少有三千六百人了。心裏暗想著,這正是黃執中聰明處,他是個將軍尉,品級和師帥差不多大,師帥帶十個卒長,他就把隊伍編成九卒,不到一師帥所領的人,可也只少幾百名額數了。他說沒有人管他,就可以胡來,那也是一句騙人的話。照他這種行為,那並不算是怎樣胡來。心裏如此忖想著,手攏了韁繩,坐在馬背上,只管對旌旗飄蕩下的隊伍四處張望著。 黃執中也是和他一樣,四處盼望,然後回過頭來向孟剛道:「你看這些隊伍,雖是新練成,隊伍排得那樣整齊,軍裝穿得那樣鮮明,和湖南湖北到這裏來的隊伍,有什麼兩樣?天明寨那一群烏合之眾,你想會是我的對手嗎?」 說完了,隨著又昂頭大笑起來。孟剛偷眼看他攏住韁繩的手臂,只管搖撼得那肩膀也起落不定,那情形,分明高興過分了。直把這個圈子陣線走完了,黃執中才回轉頭來,揭了眉毛笑道:「你看看,操練得這樣整齊,這更是你猜想不到的事吧?」 汪孟剛只好在馬上拱了兩拱手,連說佩服佩服。這時,那個揮旗的,又依了以前的姿勢,將旗子反過來搖擺了幾下。就在這個時候,看到那個螺旋形的陣勢,反過來,向外透開,直讓這些人,拉成一條大長線的時候,就順了大校場轉圈子。每到一個方向,停留下一隊人,最後就停留到九處,恢復了以前的原樣了。 執中回過頭向他笑道:「這種訓練雖然是打仗用不著的,但是我們要想練得隊伍整齊,遇著大敵也不散漫,那可不得不由這個法子入手。你看看我行的這辦法,究竟妥是不妥?」 孟剛笑道:「天兵打仗的陣法,我也是聽說了不少,這樣的練法,那是正好。」 執中笑道:「你覺得天明寨裏那些莊稼人,能夠和我們這些新弟兄打比嗎?」 孟剛道:「說到練拳棒,那些人裏面,多少總還有幾個,至於這樣練操的,那可是不多見。」 黃執中笑道:「在這種地方,你可以知道愚兄不是一味誇大話就算了的人。你看看這種軍隊,能夠打平天明寨?」 孟剛笑道:「那當然是可以。」 執中左手攏了韁繩,右手連連摸了幾下鬍子,向執中看了一看,微笑道:「聽你的話音,你還是覺得有點勉強吧?」 孟剛看他那微笑的臉上,似乎另有一種殺氣,這倒未便再向下說明,因正色道:「小弟看到這種陣勢,已經五體投地,哪裏還能胡批評?」 執中也沒有理會他的話,只將手上的馬鞭橫著一揮,立刻嗆嗆一片鑼聲。孟剛也懂得,這是收軍的號令,且看這陣勢怎樣?就兩手攏了韁繩,只是向陣頭注目著。果然他們也操得和老兄弟一樣,在聽到鑼聲之後,首先是對了營門的那一隊,變成了雙行的長蛇陣,在這隊陣勢變完之後,鄰近的那一隊,也就變好了,於是一隊跟了一隊,列成一條長線,向營門走進去。 約莫走進去一半人之後,鑼聲打得更急一點,馬旁邊的旗子,接連搖上了幾下,於是那行列裏的小旗,也跟著搖了幾搖,即刻行列裏的人每兩列並成一列,結果是四個人一行,還是跟著向前走。直等這些人全走進大營門去了以後,黃執中就在馬上搖了鞭子哈哈大笑道:「鈍鐵也可以打成鋼刀用,有個人會操練不好的嗎?汪弟,回館子去好好休養半天,今日下午,我們要立功業了。」 說著,他將鞭子指了馬前撐傘的,喝聲回館子,於是那些排班的伍卒們,依然像出來一樣,鳴鑼引導,進營門去。孟剛騎在馬背上,只看那撐出人頭四五尺高的長柄紅綢蓋傘,和前頭四面紅旗,臨風招展,心裏就起了那麼一個念頭,大丈夫生當是時,不當如此乎?想著得味,自己在馬上挺起胸脯子來,風由馬上吹過,掀著紅袍子大襟,也有些飄飄之勢,更是助長了精神不少。 回到館子裏,黃執中自回他的房,也叫孟剛回房休息。孟剛到了屋子裏,不知什麼緣故,只覺精神抖擻,有些坐不住,手上兀自挽了馬鞭子,背了兩手在身後,不住地在屋子裏來回走動,心裏也就默念著,有道是義不掌財,慈不用兵,一人到了手握軍符,那就應當另用一副眼光來看這個世界。若是還照以前那樣,講道德說仁義,見了殺,先出一身汗,那不但不能建些汗馬功勞,而且也許膽子一小,讓別人把我殺了。心裏想著,兩隻腳是在屋子裏走得特別加勁,由床面前走到房門口,不停地來回打旋轉。這時,房門口也有兩個伍卒站在那裏,可是這就很坦然地放了步子走路,並不把他們放在心下了。 到了這日初更時候,正把更鼓打過,忽然鼓聲一轉,像打雨點子一般,隨著這雨點子似的鼓聲,螺角嗚嗚,同時地吹著,這就是軍隊進行的號令了。汪孟剛想起黃執中所交代的話,立刻在腰帶上掛了寶劍,在牆角落裏取了一支花槍,匆匆地就跑到聖堂裏去聽候號令。出去看時,早見那班伍卒們全副戎裝,分在兩邊站定。孟剛正覺得手足無所措的時候,黃執中也是腰帶上掛了長劍,手裏拿了大砍刀,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。 孟剛站得挺直,靜候執中過去,微斜了身子向執中看看,然後平聲靜氣,跟了執中身後,慢慢地走了出來。到了轅門外,只見那半鉤月亮,像銀篦子一樣,在天空裏懸著。周圍稍微有些零落的星宿,在四周點綴著。就是那銀篦子上一線灰光,照著暗空下,有些模糊的樹林房屋影子,許多排成了隊伍的兵士,在暗空下排著陣勢,雖不能看得十分清楚,但是似乎有一堆黑影,那旗子尖角在空中吹得呱呱作響,也就感覺到面前人數不少。在營門口又是一排伍卒,不帶燈火,靜靜地站著,兩匹馬在人後面立定,也是聳了兩隻耳朵,一聲不響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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