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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孟剛道:「潛山絕不能保。我昨天下午在城裏看了一周,縣官正在派人補修城牆。城裏的百姓,依然睡在鼓裏,還不大清楚。恐怕是要大大遭一回劫!」

  說著,歎氣搖了兩搖頭。鳳池道:「這樣說來,孟兄特意在城裏勾留一晚,連年也不回家來過,倒是個有心人了。」

  孟剛微笑著,卻沒有作聲。子清拱拱手道:「論到經濟處世之才,我是對親翁差之遠矣。我忝為團練公所首事之一,實在慚愧,讓賢讓賢!」

  孟剛昂頭一笑道:「人家的大軍,排山倒海一樣的來,官兵整萬的上前,也抵擋不住,算我們這幾百名鄉丁,濟得什麼事?」

  鳳池聽了他的話,兩手按了大腿,默然低頭想了一會兒。朱子清卻是側了身子,伸著頸脖子向他望著道:「親翁,你打算逃反嗎?」

  孟剛笑道:「親翁,你也小看我了。我要逃反,我在城裏還打聽些什麼?昨晚逃回來,帶了家眷就跑了。」

  子清用手按了鬍子,很久很久,才摸上一下。瞪了兩隻眼睛,向他望著,微微搖晃著頭道:「我兄欲轅門投效,上興王之策乎?」

  鳳池突然又站起來道:「別的話不用問了,昨天縣官釋放孟兄的時候,他說了些什麼?」

  孟剛笑道:「據我想,恐怕這位王知縣昨晚也走了。聽說坐在牢裏的囚犯,也只叫典史老爺坐堂,各問了幾句話,限他們立刻出城。至於坐在班房裏的幾個人,只是派人傳下一道口諭來,就把我們放了。看他們手慌腳亂,已是顧不得體統了。」

  鳳池聽說,卻是點了幾點頭,出神了一會,再問道:「難道城裏人還一點都不慌張嗎?」

  孟剛道:「在縣衙沒有放囚犯以先,也有人說太湖危急。可是也有人由太湖來,還不見動靜。大家謠言聽得多了,總也以為是謠言。自從囚犯放出了以後,城裏人就慌張得多。但是太陽不曾落山,城門已經關了,叫老百姓往哪裏逃?今天早上,只開了東門一會子,我出城不到幾步路,城門又關了,差一點子把我又關在城裏。」

  鳳池道:「你沒有看到城裏有什麼隊伍嗎?」

  孟剛道:「我看到的,就是遊擊衙門裏的百十來個兵。那些人,我們常上縣去,在茶館煙館裏,都認得熟透了的。你想他們會守得住這座城池嗎?據說,省裏來的兵勇,昨晚上已經把號衣運到。因為宿松失守了,石牌已經動搖,恐怕長毛由石牌搶過來,這些隊伍調在西門外駐紮,和城裏作犄角之勢。」

  鳳池點頭道:「這倒是對的。潛山城東北門河流近,比較好守……」

  話也不曾說完,卻聽到村子外面人聲叫喊起來,隨同著還有豬嚎雞叫的聲音。他也鎮靜不住,跑出來看時,那上山的大路上,突然來了許多逃反的百姓。他們扶老攜幼,肩挑背負,同上次逃反的人一樣而外,這次卻來得兇猛。那大路上,很長的一道陣勢,在頭上並沒有零星夥伴,一來便是整群的人,在最前頭率領著,後面的人密密地緊緊地跟著,遠遠看去,差不多空檔都沒有。還有那在後面的,似乎身後就有人追著,感到有些不妥,特意在路邊跑著,抄上前面去。鳳池看了一陣,便道:「這回是人心實在已亂,不容易收住了。」

  朱子清、汪孟剛也都站在一處看熱鬧。子清沉吟著道:「這樣風卷潮湧的難民由我們這裏經過,我們這裏婦孺看到,豈會不動心?」

  鳳池道:「事到於今,一步也遲不得,我們先趕回敝祠再說。」

  他是向來不跑路的,這次是改變了辦法,將手撩起他皮袍子的底襟,開著快步,直奔李家祠堂。走進大門,見立青穿了一身緊紮的衣服站在大廳柱子下,便叫近身來,告訴他道:「立青你過來,今天用得著你了。你去把馬上好了料,到這裏來,我再和你說話。」

  立青答應一聲是,自去了。祠堂東廂房裏幾個首事,看到大路上逃反的人又擁擠起來,而且李鳳池又是這樣慌張,大家都疑心不定,不知有了什麼變卦。現在見他和立青這樣的說話,更是慌張,都圍著他,來問個所以然。鳳池道:「大局的確是有點變動了。逃反的人,從這時起,恐怕還有兩天忙。我們的團練總是要辦的。我怕莊稼人都顧念著家,沒有心來幹這事。所以特意叫立青騎了馬去通知各村莊,叫大家把少年婦女和小孩子們,先送到天明寨去安頓。安頓好了,他們再下山來辦第二步事情。」

  趙二老爹道:「鳳老,若是事情真危急起來了的話,我們只有兩條路,或者上山,或者不走,哪容得我們一步一步地去做。」

  鳳池道:「不然,越是遇到大難臨頭,我們越要鎮定,雖然我們分著一步一步做去,不見得都可以做得到,那我們可以說一句謀事在人,只有走一步算一步。」

  趙二老爹笑道:「鳳老的主意,既是拿得這樣穩,我們都有山園廬墓,誰又捨得拋開?那就都跟著鳳老後面做去吧。」

  鳳池道:「也並不是我吃了豹子心老虎膽,我格外來得鎮靜。但是我有我的定見,一來,我把家財看得淡薄,能存在固然是好,丟了我就當本來沒有,心裏先擺脫一層掛慮。二來,我和大家一樣,把婦孺也送到天明寨去,騰出我一條光身子,什麼事不能幹?人生最不能放心的,就是一個死字。但是我拿定了主意,到最後一個關頭,我就預備著死。世上還有比死更可怕的嗎?死不怕,別的我也就不怕了。」

  朱子清雖不是撩開袍底襟跑了來的,但確是用著鯉趨而過庭的那個趨字走法,也就趕到了祠堂裏。這時站在一邊,聽到鳳池說「最後一關,也不過是個死字」,他就十分高興,拍著手道:「著,著!士君子見利思義,見危授命……」

  曹金髮在椅子上坐著的,站起來搶著道:「我要回去看看了。」

  其餘的各位首事,都還是坐著的,誰人心裏不想回家,聽了這話,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。

  鳳池兩手同搖著道:「不慌,各位先坐下。請想,我通知各村子搬老小並不打鑼動眾,只是叫我小孩子騎馬去家家通知,這是什麼意思,就是怕鑼聲一響,驚動了大路上那些逃反的人。各位想,假如我不估量一下,立刻敲起鑼,各村子裏的人,向這裏一陣亂,大路上逃反的人,焉有不亂竄之理。他們亂竄起來,我們這裏各村子的人,又能聽我們的話來商議什麼事嗎?所以遇到大事,我們還是要想一想再辦。好在消息雖實在不好,但是縣城還沒有變動,我們要做什麼事,還來得及。」

  大家見他一點也不慌張,為了面子的緣故,大家望望,也就只好坐下。

  鳳池道:「現在我還有兩句心眼裏的話,要掏出來和大家商量。既蒙大家好意,用了我的一點意思,辦起了這個團練公所來,就望大家有始有終,還辦下去。」

  大家聽說,默然望著,只有朱子清伸出兩個指頭,在身邊的桌面上畫著圈子道:「此吾生不朽之業也,焉可中止乎?」

  鳳池正色道:「我們也不必把題目寫得那樣大。但是我們辦團練,就是為了地面不太平之後,才實實在在來盡力的。若是天下太平,我們還要幹這事情做什麼?現在亂象剛來,正要我們日夜從公,把這兩甲團練練好。若是現在看到形勢不好,大家都打算退後,那我們先前為首創辦的意思何在?自然,各位要不願幹,我也不能勉強,只是這件事要這樣拆散了,事平之後,我們可無臉見人。」

  大家被鳳池一番話制住了,心裏有什麼話,也不好說出來,依然是彼此望著。子清搖著身體,又擺著頭道:「這事不必反悔,也不可反悔,而斷斷乎反悔不得!」

  正說著,立青已牽著馬系在大門外樹上,自己走了進來。鳳池便向大家道:「這公所裏的事,雖承各位首事的情派我做,但是我也不敢專擅,我說讓小孩子去通個信,讓大家送婦女們進山去的這件事,大家覺得怎麼樣?」

  趙二老爹道:「這自然是極好的事,我們還有什麼話說,就是這樣子做去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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