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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李鳳池手摸了鬍子,就點點頭道:「照理,我們中人是不應該瞞著你的。但是我們也無非想成全你這番孝心,等到了曹家門口再告訴你,那時,你礙了大家的面子,或者不會後退了。其實這也沒有什麼,二老爹,打了開來,讓他看看也好。」

  趙二老料著也是遮瞞不過去,於是就把那藍布包裹透了開來。學正看時,是紅紙包著一個扁包,上面印得有字:「萬載爆竹二千頭」;另是一卷紅布。看過之後,大家以為他必定要質問兩句的,卻不料他昂起頭來,張口哈哈大笑一陣。笑完了,他道:「這豈不是披紅掛彩,放爆竹磕頭,忍罪賠禮的那一套嗎?我既然去上門磕頭了,何在乎掛彩、放爆竹不放爆竹?這是各位長輩太小心了,我什麼都答應,不在乎。」

  說著又昂頭笑了起來。他這樣兩番大笑,倒把這些人看得有些愕然,遇到了這樣丟人的事,一定是不哭也生氣,殊不料他是哈哈大笑起來。鳳池向學正看了一看,點著頭道:「我也知道世兄是長歌當哭的意思。事已至此,我們還說什麼,只有勸世兄臥薪嚐膽了。我們走吧。」

  來的紳士,總也看到學正的情形有些失常,夜長夢多,早些走去的為妙,所以在鳳池一句走吧之後,大家都出了李家的門。學正一點也不猶豫,齊向曹金髮家走來。

  鳳池做事,總是慎重一邊的,他怕帶了學正去賠禮,老曹不在家,卻是有些進退兩難。所以在沒有出發之前,已經派人去通知了曹家,說是一會兒就到。這時,走著離曹家約莫有一里路的地方,遇到了送信的人回頭,說是曹金髮和他幾個兒子都在家裏等著,同時也就遠遠望到曹家的房屋,在樹葉裏湧了出來。也不知是什麼緣故,到了這時,汪學正的勇氣,便慢慢地消沉下去了。腳步緩著,由一群人最前走路的一個,變為一群人最後走路的一個。而且去的時候,是挺著胸、昂著頭走的,退後的時候,可就不同了,頭也不抬了,腰也伸不直了,只是有一步沒一步地向前走了去。

  看看到了曹家門口,只見由大門臺階上,一直站到稻場上來,全是曹家人,不分老少,都是目灼灼地向他看著。尤其是小孩子們,不解得別人是否難堪,跳著腳叫道:「賠禮的人來了,賠禮的人來了。」

  有的還指到汪學正臉上來說:「就是他,就是他。」

  學正看著腳底下所踏的路,都是光滑平整的,要想找一條縫鑽了下去,也是不行,只有把那漲紫了的臉皮直藏到懷裏去。自然,他這時魂魄都飛散了,也看不到腳下的路,不想腳底下有塊石頭,絆住了他的腳尖,身子向前撲著,直栽出好幾尺遠,倒在稻草上。有幾個小孩子,哄然笑了起來,有的還笑道:「忙什麼?還沒有進大門呢,倒先磕下頭去了。」

  學正聽這話,真比刀挖了心還要難過,站立起來,惡狠狠地向那幾個孩子看了一眼。心裏自然是在那裏說,教我認得你。李鳳池似乎解得他的意思,就搶上前,扶住他一隻手臂笑道:「當然你也不必把小孩子的話放在心裏,我們走吧。」

  學正也沒有作聲,還是跟了大家走進了曹家的門。早看到那正中堂屋裏烏壓壓地擠了許多人,大概是不分老幼,所有曹金髮家的人,都在那裏了。兩邊通內室的那幾道門,不過是半掩著,在那門縫裏露出隱隱約約的烏頭粉臉。這又可以證明曹家的婦女都在那裏張望。

  女子們本來是喜歡這樣管閒事、看熱鬧的,這也不去管她。只是當自己走過去的時候,那裏嘻嘻嘻地發出了笑聲,那分明是在恥笑來賠禮的人。學正就只把兩眼的力量都用在腳尖前面兩尺路,哪裏也不敢去看了。這樣重重的難關都逃出了,到了堂屋裏,卻聽得有人惡狠狠地道:「汪學正那小子來了嗎?」

  學正猛然抬起頭來,見一個長臉吊眼角、滿腮短樁鬍子的人,逡巡著眼珠,四面看人,那正是曹金髮的大兒子曹祖德。他手下站著高低瘦肥五個人,正是大哥兒五個。李鳳池已是拱手向他答道:「學正他自然來了,大家見過。」

  說畢,身子向旁邊一閃,人叢裏將學正牽出。學正看時,原來這堂屋裏就有二十幾個人,加上自己帶來的這一批,堂屋裏擠得連空處也沒有。當了許多人遭受著曹老大這樣的吆喝,面子上真有些抹不下來。

  可是李鳳池已經閃出一條路,把自己牽出來了,這還能夠躲開不成?自己將鞋襪裏十個腳指頭緊緊地向裏抓住,好像這堂屋裏的地皮,是傾斜的,非這樣的站不住。心裏可就在那裏連連地警誡了自己:忍耐,忍耐,一百二十四個忍耐。於是在灰白的臉上放出一些笑容來,向曹老大拱了一拱手道:「我當然來的。」

  曹老大斜了眼睛看著他,將頭偏著,突然一點道:「哼!來了就好!」

  其中的曹老二是個瘦小的身子,削下巴,尖嘴,微笑道:「唔!唔!怕你不來?不來也行嗎?」

  曹老大道:「李鳳老,就是這樣無聲無色地和我們周旋來了嗎?」

  鳳池笑道:「世兄何必忙?東西都由趙二爺帶著呢。」

  趙二老在人叢裏擠出來,將包袱解開。曹祖德兩手接了過去,顛了兩顛,微笑著向眾人道:「要說值錢,這真不值什麼,不過是要這點面子罷了。」

  汪學正聽到,只是肚子裏冷笑了一聲,卻沒有說什麼。

  曹祖德將爆竹紅布都交與了他的兄弟們,立刻有人搬了梯子來,將紅布在屋簷上掛起來,爆竹紙包,也有人打開了,將一根長篙子把它挑掛著。只看那些人,手忙腳亂,臉上笑嘻嘻的。來了這麼些個客,曹氏有六兄弟在此,也沒有個人來招呼讓座,只把李鳳池這批人擠在人叢中擺來擺去。鳳池微微地搖了兩搖頭,偷看了汪學正一眼,見他臉上兀自帶了冷笑的樣子。便向曹祖德拱拱手道:「各位世兄,可以請你們老人家出來了吧?」

  只聽到身後哈哈地笑道:「不用請,我自己來了。」

  答話的正是曹金髮,身後跟了個小夥子捧了一塊紅氈條,不用說,那是預備人磕頭的。這堂屋裏的人立刻向兩邊分開,閃出一個空檔來。那人將紅氈條鋪在當中的地上。曹金髮取出口裏叼的旱煙袋,向學正指點著道:「他來了,禮就算到了,不用行那大禮了。」

  來的中人都道:「他是個晚輩,磕兩個頭那是應當的,你老請上大邊。」

  曹金發笑道:「就向我家祖先拜拜好了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,人已走上了大邊。斜背了上面的祖宗神位,向下立著。鳳池就叫道:「學正,你過來,為了你父親的事,陪服陪服曹老爹,還得請他老多多幫忙呢。」

  學正到了此時,還有什麼可說,只得低了頭走過來。那位趙二老,究是個熱心人,還怕他磕悶頭,站在旁邊提醒著他道:「你得說上兩句話啊!」

  學正站在紅氈下,便道:「曹老爹,晚輩那天喝了兩杯酒,言前語後,得罪你老人家,很是後悔,現在家父也到官認罪了,凡事都求你老爹包涵,晚輩這裏賠禮了。」

  說畢,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頭去。同時,天井裏的爆竹,接著劈劈啪啪,狂響一陣。

  曹金髮並不過來攙扶著他,只微微地哈哈腰兒。等學正站起來了,爆竹聲停了,這才道:「老四,不是我長了幾歲年紀,就在你們面前端長輩的排場,我覺得你父子兩個這脾氣都夠大的。你年輕,往後的日子還長啦,得磨折磨折你。你聽過張良的故事沒有,他在圯橋和老人穿過鞋子。那位老隱士,也就是看著他脾氣大了,做不了大事,磨折磨折他。你要明白,我這番意思,對你還是不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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