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石頭城外 | 上頁 下頁 |
| 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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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著,哇的一聲哭了起來,站起來向床上一奔,就伏在床上嗚嗚咽咽地哭。淡然道:「你看,說也是你,鬧也是你,憑空無事的,就是這樣自尋煩惱。我已經承認事情做錯了,你就該滿意。便是不滿意,要怎樣才能夠滿意,也該對我說出這個辦法來。我辦得到,自然應該雲消霧散,我辦不到,你再和我發脾氣也不遲。」 素英又坐起來,睜著淚眼問他道:「你要辦法嗎?我有辦法。明天我們一路進城去見律師談談。」 淡然道:「你為這點兒事,居然向決裂的路上走。」 素英伸手指到他臉上道:「你剛才那情形,正是料著我不敢決裂,倒向我狠起來。這是叫你發癡。無論在哪一點上,我也不怕和你決裂的。」 淡然坐在小籐椅上默然地想了一想,覺得再要頂撞兩句,一定要逼得夫人走絕路,只好默然地坐下來了。俗言道:夫妻無隔夜之仇。這臥室的燈火熄了,這屋子裏的一切聲音也沒有了。到了次日早上起來,夫妻兩個,老太太合在一桌上吃稀飯。老太太笑問道:「你這是怎麼回事,鬧到半夜裏,你夫妻兩個,還在唧唧咕咕地吵著。」 素英將筷子頭指了淡然道:「你問他呀。」 淡然笑道:「你老人家看,直到現在,還是城裏鄉下問題。她說,我的舊上司希望我回去。我要不回去吧?這辦農場的事情,經過了這些日子的實地觀察,似乎也不敢說有實在的把握。回去吧?落個官還原職,那我們又何必到農村裏來?商量的結果,我到城裏去看。好在這一兩個星期,行之也不在家,我倒是可以離開這裏一下。」 老太太道:「你自己的前程,你自己知道,我本來不願干涉。你既有了這意思,進城去看看,未嘗不可。有道是求官不到秀才在。你去幾天回來呢?」 素英道:「在鄉下也無事,他無非撐了一把雨傘到處亂跑,讓他在城裏多住幾天也好。這樣,到底還可以在城裏多遇著一點兒機會。」 老太太道:「在城裏住久了,就怕是花費很大。」 素英道:「雖然花費很大,我倒也是很願意的。反正金錢的損失,那是有限的。」 淡然便將筷子頭指了她,微笑道:「囉!囉!你又來了。」 老太太皺了眉,望著他兩人道:「你兩人到底鬧些什麼,叫我好不明白。」 淡然笑道:「沒有什麼,沒有什麼,她不過希望立刻得著實在的工作,不要再猶豫下去就是了。」 老太太點點頭道:「本來呢,我們要靠了農場發達了,再來維持一家生活,究竟有些遠水難救近火。就是你不願把農村生活丟了,你一面在城裏找工作,一面在鄉下辦農場,那也沒有什麼妨礙。」 淡然見母親今天特別富於議論,又怕繼續下去了會接上太太那個話柄。因很忙地喝完了那碗粥,就立起身來,因道:「我馬上就動身到公路上去等車子。老太太有什麼事需要我辦辦的嗎?」 老太太道:「我剛由城裏回鄉來,沒有什麼事要你辦的,你把你自己的事辦得好好的,就比替我辦了什麼事還好得多。」 素英由座位上回過頭來,向淡然笑道:「聽見了嗎?把你自己的事,要辦得好好的。可是你……」 淡然正站在旁邊洗臉架旁,彎了腰對著臉盆洗臉。這就手臉濕淋淋地走過來一步,向素英鞠了一躬,笑道:「你又何必這樣呢?凡是一個問題,總有告一段落的時候,老是這樣說下去,也無所謂。」 素英笑了一笑,在菜碟子裏夾了一塊鹹蘿蔔乾放到嘴裏將門牙對咬著,轉了眼珠只管出神。淡然怕他夫人又要說什麼話,只好避開去洗臉。老太太道:「淡然說有什麼問題?」 素英笑道:「總有一個問題吧?將來,你老人家自會明白。」 淡然將手敲著臉盆大聲叫道:「劉媽!你是怎麼辦的?怎麼也不給我舀一杯漱口水來?」 素英聽到他這叫喚聲十分猛烈,也就沒有接著向下說去。飯後,淡然回到屋子裏去,匆匆地收拾了一隻小手提箱子,就走了出來。他推開紗門,跨出走廊的時候,腳步走得非常重,那皮鞋底啪噠作響的當兒,正像在那裏告訴著素英,我走了,我走了。他仿佛是表示一種威脅,那意思說,我去了就不回來了,看你怎麼辦?這樣很快的步子穿過了花圃,到了水溝的人行路上,因時間還不過是八點多鐘,而早起的太陽,又讓溝那邊的樹木遮住了,因之那路邊的深草,還是濕淋淋地沾著昨晚上的露水。 淡然在兩行冬青樹下走著,有一股清芬之氣,送入鼻端,頗也覺精神為之一爽。於是放緩了步子,在小路上下慢慢地前進著。走路的時候,不免徘徊回頭,看著這附近的風景,心裏也就想著很不容易地搬到鄉下來住,看看夫人這情形,又要搬回到城裏去住。以物質而論,本來極不容易滿足夫人的希望,都只為了顧著這一分到民間去的好名義,未便推翻了,硬撐住這口氣,只好和自己比著,於今是自己把這個靜穆的局面打翻,她正好把這罪過加在我身上,可以回到城裏去了。其實自己明白,憑著自己的才學,未嘗不可以做次長,做司長。 論到政治上一點兒援引沒有,那就做個小科員,都是有些僥倖。而自己大張旗鼓地說了到農村來,竟不上三個月又回去,那才是見笑社會呢。現在且避一避夫人的壓力,等到氣消了,還是進行農林事業。在城裏混幾天,回來就說沒有什麼結果,也就交代過去了。一面走著,一面想著,後面忽然有人叫了一聲「淡然」,夫人撐了一柄花紙傘,已是追上來了。淡然便站著路邊,等她到了面前笑道:「夫妻究竟是夫妻,雖然昨晚上衝突過一次,今天我要進城你還親自送行。」 素英笑道:「我倒不這樣假惺惺,我願對你說實話。就是我要向你請求,這次進城務必在城裏做出一些眉目來,不要在城裏鬼混幾天,回來還把沒有頭緒的話來搪塞我。我在另一方面,會向朋友去打聽的。說不定我自己也會追到城裏去的。你既然對我說了實話,你就不能在我面前再耍手段。」 淡然聽著,心裏頗是難過一次。可是自昨晚起,仿佛是有點兒把柄操在夫人手上,卻也於此緊要關頭,得罪夫人不得。便笑道:「你也太仔細了,我雖然拆爛污,也不會和自己的前程開玩笑。我既然進城去,當然要把你告訴我的路線,完全走到。」 淡然說時,自不免站在路邊。素英道:「走吧,我送你到車站上去。」 淡然道:「那你還是太客氣了。」 素英眼睛斜瞟了一眼,因道:「一方面可以說我向你客氣,一方面,也可以說監視你上車。萬一你不上車,藏在鄉下什麼地方住兩天再進城去,你不更是如願以償嗎?」 淡然注視了她一眼,面孔紅起來,接著長歎一聲,又是微微一笑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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