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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回 璧合中西室家增負擔 風同上下閨闥苦周旋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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項次長不料這極不相干的事情,她竟開六百塊錢的大口,這要答應,連那三百就去了一千了。若是不答應,自己又早答應在先了,未免前言不符後語。於是也不說什麼卻只向項太太笑了一笑。項太太道:「你能不能給我預開一張支票呢?你不是新存了三千塊錢嗎?開一張六百塊錢的支票,在你總不算多,你能不能照辦呢?」 項次長想了一想,答道:「什麼時候要呢?」 自己以為這句話問得很俏皮,等到項太太說日子還早,那就可以推著到了那時再說了。項太太道:「什麼時候要,你不必問我,難道你還為了六百塊錢的利息,要遲個十天半月才給我嗎?」 這一句話真把項次長問倒了,自己很公開地新吞了三千塊錢,若是不給她倒也罷了。既是答應給,非等到日子不可,不是為了利錢卻為什麼?笑道:「不是那樣說,我不知道你是要現款呢?還是要支票呢?若是要支票,我好填明日期,不要把日期填過去了。」 項太太道:「我不能把六百塊,一次用了出去,你還是先取出現款來,等我慢慢地用吧。」 項次長絕對沒有法子再推了,只得和太太一路到屋子裡去,開了即期的一張支票給項太太。項太太一筆交際費又有了,很喜歡,便一定要拉著項次長去逛公園。 項次長每次高興逛公園的時候,求著太太陪伴,太太總是另有交際,不肯前去,結果,一手扶著斯的克,一手牽著那條德國狼種犬去了。今天太太倒俯就著要去,這自然是打破紀錄的一件好事,哪裡還可失卻?不過屢次讓太太彆扭得夠了,今天倒不能不出這一口氣,因笑道:「每次要你上公園,你總是不得閒,我真不敢邀你去了。今天你要我去,偏又是不湊巧,我還有兩個約會呢。」 項太太道:「你不同我去嗎,好吧,從今以後,你別再約我到哪裡去了,我也不再約你到哪裡去了。」 說畢,將身子一轉,高跟鞋走著地下的得的得亂響,竟自走了。 項次長好容易逗得太太歡喜了,自己拿什麼喬,又把太太的脾氣弄僵了,後悔不迭,便追了上去。項太太知項次長追下來了,越是挺著脖子昂著頭走,對於後面追來一個人,就像全不知道一般。看看由屋子裡快要追出二門,到那大院子了,項次長便連連叫著碧蘭碧蘭。這碧蘭二字,原是從項太太法文原名譯音出來的,項次長每到有誠懇的表示時候,就會說出這兩個字來的。項太太聽了項次長這樣叫著,不能不站住腳了。便掉轉身問道:「你找我有什麼事?你說。」 項次長遠遠地望著她就笑了。因道:「碧蘭,我怎樣是找你?不是你約我上公園去嗎?我現在放下公事不辦,正要跟著你去,你怎麼倒說我找你呢?」 項太太將光胳膊一摔,腳一頓道:「從今以後,我永世不……」 項次長聽到,對了她兩手只管亂搖,口裡連道:「別那樣說,別那樣說,我不能遵從你那個條件的。」 項太太看到他那樣著急的樣子,倒不覺嗤嗤一聲笑,因道:「你既是這樣著急,為什麼剛才又推辭不肯和我去呢?」 項次長將脖子一縮,笑道:「我先是和你鬧著玩,我覺得隨便怎樣說也不要緊。現在你認真起來了,我哪裡還再能鬧玩呢?」 項太太道:「我生氣了,你就說是開玩笑。我只不生氣,你就是推諉著不去了。」 項次長一想,總算不錯,她還沒有猜到我是拿喬,只說我是推諉。因答道:「就算你的話完全對了,我也不過是懶一點罷了。你說破了不就是了嗎,又何必生氣呢?得,我扶著你一點,我們一塊兒走吧。」 說著,便來扶項太太的手。項太太這時本來可以宣告戰勝了,然而她還是執著不屑於的態度,只管向前走,不理會項次長。項次長道:「得了,你別再生氣了,我回頭再和你正式道歉。」 說著微微一鞠躬。項太太看到他這樣子,不便再執拗著,就咯咯一聲笑著。將左胳膊微微地彎著,讓項次長挽了,於是同走出大門上了汽車,向公園而來。 項太太到了公園裡,轉上兩個圈圈。將圈圈轉完了,然後到來今雨軒喝一點飲料,再繞一個圈子便回去。她在交際場上,比項次長的交際還強勝十倍,一到公園裡來,就不斷的要人點頭打招呼。太太打招呼在前,項次長沒有絕對置之不理,應該也跟著和人點頭,因此和太太到公園,雖是很有趣的事,也有點美中不足。這天一路逛著,在會晤了二十五個人之後,項次長覺得今天會到的人太多,深以為苦。正待轉身,項太太又遇到一個人,就如蒼蠅見了血一般,高跟鞋子走得前仰後合追了上去。項次長看去,那人穿了青呢西服,顯出雪白一個臉子,只是臉子上加了一副極大的墨晶眼鏡,在寬邊子之下,竟遮住了人半邊臉,看不清楚,那是誰人。不過當項太太走到那人身邊的時,那人執禮其恭,早是一彎腰給她行了個鞠躬禮,用很柔和而又低微的聲調對她道:「項太太,好久不見了,您好?」 那話卻是地道京白。 項次長這才明白了,這是那最負盛名的旦角華小蘭。凡是唱戲的人,對於公眾娛樂場所,向來是不大到的。縱然是要到,也得戴上一副頂大的墨晶眼鏡,或者簡直把臉子遮住了。華小蘭出門,若不是有他一家裡人陪著一處的話,必定有他部分文字朋友在前後護衛。今天他既沒有家裡人跟著,又不見一班長衫護衛,倒不知道他為了什麼一個人在公園裡溜達。正自遠遠地猶豫著,只見他夫人,站在華小蘭面前,仿佛是站不住似的,如風擺柳一般,又說又笑。項次長慢慢上前來,華小蘭就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。項太太也不待項次長開口,就先說道:「今天是趙博士請密斯特華在來今雨軒吃飯,他出來運動運動。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,密斯特華已經答應了我們,對於這次婦女交際會的周年紀念,一定加入,給我們表演一齣戲。有了密斯特華表演,我想那天到會的人,是十分的踴躍,給我們會裡,增加了不少的光彩。」 項太太說著,簡直眉開眼笑。項次長聽說她有一個好消息相告,也不知道是什麼好事。及至項太太說出來,卻是華小蘭要加入婦女交際會去表演。本來婦女交際會,就是一班高等太太小姐們閑起哄的事,與項次長就沒有多大的關係,至於華小蘭是不是加入婦女交際會表演,更與項次長無干。不過項太太既是很高興地說了出來,也不能不敷衍太太兩句。因道:「那實在很好,好極了,我想那天到會的人,一定是很多的,不知密斯特華打算演什麼?」 這一句話,本來是項次長敷衍他的,因為項太太說了那一大套誇獎之詞,若是對於華小蘭絕對不加以贊成,恐怕太太說是瞧不起唱戲的,未免不好。因瞧不起唱戲的,原是中國人的惡習慣,縱然把所有的戲子,一齊得罪了,這也不能算他故意如此。若是瞧不起華小蘭,直接是瞧不起項太太的朋友,間接就是瞧不起他太太。等他太太發現了瞧不起她,那還了得!可是雖要敷衍,急迫之間,又找不出一句相當的話來,因之就隨便問了一句唱什麼戲。 不料這一句話,可真把華小蘭問倒了,他知道這婦女交際會,一半是外國人,一半是極愛美的中國太太小姐。中國太太小姐,誰沒看過自己的戲?若是用平常的戲去敷衍,自然是煩膩。若是用新奇一點子的,可是這班外國太太們,對於極煩膩的,恰是久聞其名,很不少指著要一種熟戲看的。若是不演,又不足以應外國太太之命。這種進退兩難的情形,自從婦女交際會,推代表來要求他演戲,他就感到了。也曾和他那班秘書式的朋友商量一陣子,究竟應當演哪一齣戲,自己也曾預定,只好托人徵求太太們的意見,然後從多數情願的地方入手。不料現在見著項太太。劈頭一句,就問道要唱什麼戲。紅了臉,勉強地答應一句道:「我正是為了這一層躊躇,究竟不知道應當演哪一出好呢?談到這一層,那就正好了,我想拜託項太太一下,在貴會裡徵求徵求大家的意見,看來應當演什麼戲?」 項太太常是對人說,和華小蘭友誼很好,也和華小蘭在一處,跳過好幾次舞。只是這樣對人說了,可沒有法子使人相信。而今華小蘭托她去徵求婦女交際會員的同意,正好借了這個題目,普遍的向各會員宣傳一下子。一聽之下,連忙就答道:「可以的,可以的,這件事,我一定替你代勞。若是得了結果的話,我到你府上去通知你。」 項太太說這句話,實在出於熱忱,並不是虛謙但是華小蘭哪裡理會得,以為這樣的辦,那簡直是一種虛套。一個次長的太太特意來報告一個消息,已是可貴。何況這位次長太太,又是外國人,更是出於人情以外。自己放老實一點,拒絕她前來的為是。因彎一彎腰,笑道:「那萬分的不敢當。您要是徵求了諸位同意的話,賜我一個電話就得。」 項太太道:「不,還是我親自去報告吧。而且我也要去參觀你府上呢。」 華小蘭聽到她說要去參觀,無論如何,再不能擋駕的了。便笑道:「項太太真有工夫去玩玩的話,也請先賜一個電話,我好事先就吩咐內人,讓內人預備著招待。」 說著這話時,少不得就偷偷兒的去看看項次長的顏色,看他取的是一種什麼態度。 項次長是個受了極深歐西文明洗禮人,太太要出去拜會一個朋友,當然是不能攔阻的,不過太太現在所要去拜訪的,並不是個平常朋友,乃是一個舉世羡慕的男子。自己猶豫的就是讓太太專誠去拜訪他,這未免有點過於放浪。因站在一邊,淡笑了一笑。華小蘭一見項次長這樣子,就知道他有些不高興,這就不應該再向下說了,因對項次長夫婦一鞠躬道:「那邊還等著入座,再見吧。」 說著,向後退了兩步,然後才轉身而去,太太望了華小蘭的後影,非常地高興,又跟著微笑道:「這個人很是和氣,真有些西洋人文明風味。」 項次長真不敢多說了,免得說多了,又要出岔,只得笑了一笑,不過項太太心裡,這時平空加了一個替華小蘭徵求演戲的戲目責任,對於別的事情,也就不暇過問,立刻便和項次長道:「對不住,我有一點小小的要求,不知道你肯答應不肯答應?」 項次長笑道:「難道還會比要六百塊錢的事還重要一點嗎?」 項太太笑道:「當然不會,百分之一那樣重要也沒有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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