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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回 璧合中西室家增負擔 風同上下閨闥苦周旋(1)


  周國粹並不知露斯有什麼意見來的,依然對他笑嘻嘻地談著話。說到這裡,卻聽到門上,拍拍敲了兩下響,周國粹隨便地答應了一句康閩,客廳門一推,就有一個西裝少年走了進來。像周國粹這種人家,有個穿西裝的少年,當然不足為奇的。可是這個人,不但是身上穿的是西裝,而且頭髮也是黃的,眼睛也是綠的,鼻樑梗也是高的,這不用提,整個兒是歐化人物了,但是歐化到面孔得改了,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。正自驚異著,周國粹就起身介紹道:「這是我舍親。」

  他說了這句話,覺那意思還不足,又補充著一句道:「這是內人的令弟勃勞先生。」

  露斯這才明白,原來他並不是一個歐化的中國人,乃是一真正的西洋人,於是就站起來,仿著西洋禮節,伸出手來,和他握了一握。這位勃勞先生,其性情恰是和他的令姊相反,說了一口很好的中國話。就坐下來問露斯現在是在哪個學校念書,府上住在哪裡,問了個不斷絕,人也很和氣似的。說起話來,臉上總露著一絲笑容。露斯總不覺得西洋的男子怎樣可愛,然而他這一副雪白的面孔,比較錢則順那樣長著一臉紫疙瘩的面孔,總好看得多,而且又有周先生介紹的關係,總得敷衍兩句,所以勃勞儘管絮絮叨叨和她說話,她並不覺煩瑣,也就含了笑容,繼續的因話答話。

  周國粹起先以為介紹了一下子,勃勞像週二先生一樣就要走開的。不料勃勞卻不是這樣,他也覺得露斯和藹可親,枝枝節節,跟著談起話來。周國粹坐在一邊,瞪了他兩眼,他也不理會,而且對露斯道:「密斯魏什麼時候在家裡呢?我可以去拜訪嗎?」

  露斯一想:若是有個外國朋友到家裡去拜訪,朋友們一見,這面子就大了。因道:「上午總在家,若是密斯特勃勞有工夫去談淡,我是非常之歡迎的。」

  周國粹望著勃勞道:「她府上那個地方,很不好找……」

  這下面一句話,還不曾說出來,只聽到門外面,咭哩呱啦,有一陣怒駡的聲音。露斯雖不知道是怒駡些什麼,然而那種聲音,是婦人說話,大概是周太太用法國話罵人。

  周國粹一聽見,連忙出去迎著。不多一會,果然是周太太進來。周太太後面,跟著兩個小孩子,一男一女,都是洋裝小孩,皮膚雪白,頭髮微黃,兩隻眼晴,倒漆黑的,女孩子手上,左手抱了個小洋娃娃,右手牽著一條巴兒狗,男孩子手上捧了一支長汽槍,腰上又拴著一個小喇叭。巴兒狗一見生人,連忙吠起來,男孩子吹著喇叭,女孩子抱了洋娃娃直跳,立刻屋子裡熱鬧起來。周國粹皺著眉道:「有客在這裡,斯文一點,就不要胡鬧了。」

  兩個孩子不但不聽,還拖著周國粹要上公園去。周太太用法國話說他們,他們也就用法國話回答。就是這一會兒的工夫,好像百鳥朝陽一般,露斯在一邊只好看著人家說話了。他們用法語戰成一團,最後還是逼出周太太一句中國話來道:「不要鬧了,要上公園回頭我們就一塊兒去吧。」

  露斯一看人家家裡在吵鬧,也就用不著在這裡令人難堪了。因之站起身和他們告辭,說是過兩天再來談。周國粹也看出來了,人家是不願意在舌戰場邊觀戰,就和勃勞二人送出大門了。

  回來之後,周太太一句也不說,卻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給他。周先生接過來一看,乃是巴黎洋行的一張賬單,今天周太太共拿了三百多塊錢的東西,這遞賬單過來,沒有別的意思,就是要他給錢了。周國粹操著法國語和周太太道:「我很抱歉,這個月已經替你付了三百多元的用款了。現在外交部的薪水,早已用光,就靠兩處兼差的薪水維持家用。若是付了這筆款的話,家用哪裡去籌呢?請你原諒,把這東西退回洋行吧。」

  周太太笑道:「親愛的,你忍心讓我為這件小事發愁嗎?這都是我愛的東西,我怎能不要?而且這裡面有一件新衣,是預備禮拜六,去赴公使館宴會的,若是沒有這件衣服的話,我就要失約了。」

  說時,周太太就走近前來,替周國粹整領結,又將頭靠在周國粹的肩上。周國粹和他太太,雖然都是年將四十的人,然而周太太是歐洲人,是愛玩這個調調兒的,周國粹多情,又最是受不得這個。太太只管靠了他的肩膀央告,他就拿賬單看著猶豫起來。周太太一見,那就更央告得厲害。周國粹道:「我自己實在拿不出錢來,你真是非用不可的話,我到朋友那裡去借一筆款子,給你把這些事了了吧。」

  周太太一聽大喜,就拖著周國粹的臉子在他臉上連吻了兩下。

  原來周國粹自從有了這位法國太太,上下就整個兒的法國化起來。他們家裡的僕役們,對於這些歐洲婦女的狀況,也就司空見慣。不過周國粹本人,恰站在一家人的反面,家裡人越是歐化,他越覺得中國樣樣都好,甚至連穿了二十幾年的西服,都要改過來。原來周國粹當年在法國留學的時候,正值著歐戰正酣,男子們都上前線為國捐軀去了。一大部分的女子,都感到小姑居住本無郎的痛苦。在那個時候,無論哪一國的旅法僑民,他都有娶得法國夫人的可能。中國人在歐洲雖然是沒有人看得起,然而留學的青年,只要皮膚長得白淨一點,態度活潑一點,法國姑娘,也往往不得已而思其次。那時周國粹的房主人,是個老太太,兩個兒子,都犧牲在炮火之下,就剩下這位瑪利姑娘。周國粹覺得這老夫人其志可嘉,其情可憫,就極力的安慰她,加上手邊的錢又很方便,常常接濟她們的家用,法國的女子,她們無論如何境遇不好,不會忘了裝飾,不會忘了娛樂的,在感激周國粹之余,成了極好的朋友,又常常和他一路出去找娛樂,久而久之,瑪利證明了周國粹是個未婚的男子,頗有不遠中法,而聯秦晉之好的意思。但是這一點,瑪利的母親卻十分的反對,她不能讓她女兒嫁東方病夫的中國人。

  周國粹在法國那些個年月,自不免深深地染了許多法國習氣,眼見許多人都討了一個法國夫人,自己未嘗不可學習一下子,因之他對於瑪利,也不無脊脊。後來瑪利的母親,忽然提到法國人不應該嫁中國人,藐視中國人太甚,他心裡十分地不平。他就對瑪利說,你母親既然看不起中國人,其餘一切和我不認識的法國人,更會看我不起,我在法國住著,還有什麼意思,不過是徒遭人家的藐視而已。現在我決定回中國去,你若愛我,你就同我回中國。瑪利當時很難答覆他這個問題,不無猶豫。周國粹以為她也有些藐視中國人,更決定了回的。

  恰好這個時候,中國外交總長有幾個電報打到駐法公使館,聘周國粹回國作官,周國粹就借了這個機會,和瑪利告辭,而且把公使館轉來的電報給她看。瑪利一見外交部特聘他回國作官,一定是了不得的事情,一方面捨不得他走,一方面又很願他前途成功,只好放了他走,可是她那一顆芳心,已經是寸碎了。不料天緣巧合,在周國粹要動身的前一個禮拜,瑪利的母親,卻得著急病死了。瑪利料理完了母親身後之事,便是周國粹回國的日期。現在是一點障礙都沒有了,便舍卻了繁華的法蘭西,同著周國粹到老大病夫的中國來。由法國到中國,海船上要經過一個多月的時候,兩人都覺得寂寞,便適用那船長證婚的辦法,在船上結了婚。二人結婚之後,自然感情極好。

  後來到了中國,周國粹就在北京外交部就了職。不過太太一到北京,就感到十分不便,第一是所住的房子,沒有洗澡盆,沒有自來水沖洗的廁所,而且那燒煤的煤灶沒有煙囪,廚房里弄得漆黑,各處都覺得不衛生,周太太只在搬的新房子裡住了一天,次日就一人到六國飯店去住著。這不但周太太感到如此,就是周國粹在外國住久了,也覺得中國的屋子處處不合適,好在外交部附近,有的是洋式的房子,就出了一百八十元月租的價錢,租了一所洋式房子,立刻搬進去。可是這時候周國粹的正式薪水,也不過四百元,什麼也不辦,每月就劃分一半薪水去了。搬到這洋房子來了以後,周太太又要他買上等洋式家具,又要他雇用男女僕人,又要他買汽車。以上兩項,周國粹都答應了,對於買汽車這事,就說這要考量一下子。因為中國人不像歐美人,非有最上等的生活,不能坐汽車。就以外交部而論,除了總長司長,坐汽車的,也只有兩個。自己在外交部的地位,還到不了三等,若是坐了汽車,恐怕人家說閒話,甚至於人家疑我們不曾做什麼好事,結果非弄得影響到事業前途不可。若是你有坐汽車必要的話,可以隨便到汽車行裡叫汽車。周太太雖然不願意,但是不能不顧到丈夫的飯碗,只好勉強答應了。

  可是自從那時起,周太太的用度,只管一天一天大起來,周國粹雖然有些不樂意,然而有了一個外國太太,因著外國太太,又認識了許多外國在華的外交官。外交部有些小事情,仗著自己和外交界方面私人的友誼,也就一說一了,因此外交部也就覺得此人不可少,所以他在外交部的地位,倒因此十分穩固。周太太久在交際場中走,這一層,當然也是看得出來的,所以她也覺得並不是完全倚賴丈夫,自然有一部分幫忙之處,對於衣食住行物質上的要求,不斷的發生。周國粹先是敷衍,慢慢地就生厭。然而不久就添了一個男孩子,要離婚的話,周太太就要把孩子帶走。等到孩子大了些,第二個孩子又出了世。剛才看到的兩個孩子,是最小的。他的大少爺,已經中學畢業了。

  為了這些原故,周國粹總是忍耐,今天這三百元,本拿不出,只為周太太是置裝飾赴茶會的,若得罪了她,也許她以後不辦交際,自己會在外交界失了地位,那更糟了,自己當時勉強答應下來,想了一想,還只有找項次長去。這個項次長,也討了一位外國夫人,這夫人原是歐洲一個小國的人民,卻入了法國籍,對於法國人,是極肯攀同鄉的。在交際場上認識了周太太,彼此是一國人,又同是外交官的夫人,感情好極了。周國粹為了夫人的原故,也就和這項次長關係密切,然而項次長比他更年紀大,已是五十歲。項太太呢,卻是半續弦的。何以叫做半續弦呢?原來項次長在法國和項太太結婚的時候,他的原配中國太太,還是活跳新鮮的一個人。項次長雖然犯了重婚罪,但是他的中國太太,卻在鄉下住著,和外面絕對不通音信,國內也就沒有多少朋友知道,何況是國外呢?項次長為了這層,卻立誓在他的太太未死以前,絕對不回國。也是天從人願,不兩年的工夫,他的中國太太,居然在國內死了。項次長得了這個信息,其初還以為是人家撒謊的,後來從各方探聽,就證實了,果然是死了。於是也就按著他發的誓,帶了項太太回國來。到了中國以後,他才宣佈有太太已經死了,不過把死的年月,倒填了三年。項太太明知不確,也只好馬虎一點。所以她前三年是小,後二年是續弦,成了半續弦了。

  項太太在歐洲,也是一個弱小民族的女子,她流落在巴黎,為了生活而嫁項次長,才只有十五歲哩。所以項次長老了,她還是個外國徐娘。項次長和周國粹又不同,他是始終醉心外國的,因之對於項太太卻肯敷衍。項太太又因為是個假法國人,也不十分自抬身價,兩下倒將就了。

  周國粹為了外交的事而外,對於家裡的事,也常是到次長家裡去請教。今天又因為要用錢,便想到次長或可通融緩急,於是就特意到項次長家裡來。項次長在他的屋外小花園裡,坐在一張露椅上,正牽了一條德國狼狗,用手去摸狗的毛。狗昂著頭,拖出半截舌頭,直舔項次長的臉,項次長一面摸著一面笑著說淘氣,見周國粹來,才放了狗。對他笑道:「我看你形色慌張,有什麼急事嗎?」

  周國粹笑道:「並沒有什麼急事,不過少兩個錢花罷了,我想和次長通融個幾百塊錢,行嗎?」

  項次長道:「國粹,你近來有點胡鬧吧?薪水發過去幾天,怎好你又要借錢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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