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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十九回 傳扇令人憐為花請命 迎門留客坐代父宣勞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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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一心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道:「幹嗎和她們這種人生氣?我們出去溜達溜達吧。」 高樂天道:「幹嗎呀!她不躲避我們,我們還躲避她嗎?大爺有錢坐包廂,可不是坐人家的包廂裝面子呢。」 林一心明知道他這話有語病,可是也無法和他細辯,只得一笑了之。 在聽戲的時間,不多大一會兒,劉貴仙包廂裏那兩個客人又回來了,大搖大擺地坐著,一走進包廂,劉氏姊妹站起來讓坐,看那樣子,卻是故意裝出巴結闊老的樣子來,給這邊包廂裏看。高樂天轉念一想,本來林一心捧她,就是七拚八湊的局面,縱然花得錢多,她也知道是窮小子一個,這只怪林三自己不爭氣罷了。高樂天想了一陣子,實在也犯不著生氣,就把這件事拋開。 戲散了,林一心拉著他的手笑道:「今天的戲,聽得是有些不痛快,我們先找一個小館子吃飯,回頭我們一塊到胡同裏走走,你看如何?」 高樂天笑道:「你這人還不死心嗎?我勸你現在不要逛吧。等你發了十萬八萬銀子的財,然後再大逛一下,省得花了錢,還讓人家瞧不起。」 林一心聽了,依然還是笑上一笑,並不怎麼分辯。高樂天用手指著他,點了一點頭笑道:「你這人是不可救藥。」 說畢,就走開了,走出了坤戲場,看見男男女女正向花園裏行走,也就緩步而入。 沿著荷花池,繞了半個彎,卻有人在身後連連叫了幾聲樂天先生。回頭看時,那人取了草帽在手上,深深的度數點著頭笑道:「好久不見,近來好?」 高樂天看時,卻不十分認識。但是人家叫出姓名來,又如此恭敬,決不能夠置之不理,也就只好向他點了幾點頭。可是臉上少不得現出有點猶豫之色。那人卻十分明瞭,走近一走,先笑道:「高先生忘了,我是魏建成,在趙先生家裏見面多次。」 高樂天這時想起來了,曾聽得趙先生說,這魏先生交際手段,高明得很,當時倒不知道他手段怎樣高明,雖然疑心,也沒有證明出來,如今見了他,又想起了前事了。便笑道:「是是,我的腦筋健忘得很,魏先生好?」 他聽說皺了皺眉,又吸了一口氣。高樂天看他這種情形,分明是不好的樣子,卻又不便多問,也就算了,魏建成卻反問道:「高先生的景況是很好的,忙著哪有工夫出來玩呢?」 高樂天道:「也不一定,所謂忙者,也不過是每日之中,幾個鐘頭,其餘的時候,也就很自在的。」 魏建成道:「幾時有工夫到我捨下去談談,好不好?」 說時,他便由身上掏出一張名片,彎著腰遞到高樂天手上。 接過來一看時,那名片卻也印著四五路官銜,不過每路官銜頂上,都加上一個前字,下款便是詳細住址,乃是大橋杠胡同內小坐椅胡同,鏡花庵正對面,門牌八號,借用電話東分局四二一,借用電話東分局五二一,借用電話東分局六二一。高樂天正看這裏,魏建成便道:「這三個電話,隨便你打哪個都成。這都是左右街坊,你若是多說兩聲勞駕,他們不能不給你送電話的。」 高樂天道:「那就是了。」 當時,說了幾句話,也就分手而去。 高樂天在北京,本來組織了一個小家庭,不過趨於舊的一方面,平常他要不在家,他的夫人是不代表見客的。這天高樂天和魏建成見了面,第二日下午,他就到高家來拜會,正值高樂天不在家,就把他擋駕回去了。高樂天以為這種泛泛之交的朋友,不過是因昨日的談話,偶然高興來看一看,說過去也就算了,不料到了次日下午,還是這個時候,他又來了。這時,高樂天照例不在家,他還是撲了空回去。 高樂天回來知道了,心裏很過意不去。人家既然來了兩次,不能不去回看他一次,這天過了,到了次日,也就把魏建成的名片搜羅出來,然後照著名片上的地址,直找了去。找到魏家,倒是所獨門獨院的房子,高樂天敲了許久門環,才聽到門裏一陣腳步響,有一陣嬌滴滴的聲音,問了一個誰字。高樂天答應是拜訪魏先生,然後那門才開著,開門的並不是傭僕之流,乃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郎,她穿了一件翻領對襟的白短衫,在那領子下套了一根水紅色的帶辮。除了兩隻胳膊,露了十分之七八在外面而外,那翻領挖著低低的,前面還露出一大塊雪白的胸脯子來。高樂天知道她決計不會是下等人,就取了帽子在手和她點了一點頭,笑道:「魏先生在家麼?」 那女郎向高樂天渾身上下打量一番,然後笑道:「你先生貴姓?」 高樂天說了,她就笑著呵了一聲道:「是高先生,請到裏面坐吧。」 高樂天料想魏建成一定在家,便跟著那女郎一路進去。她倒不見外,就引高樂天到東邊一間廂房裏來,那屋子裏倒也有幾件椅桌和字畫,有點像客廳。那女子讓高樂天坐下,就在他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。她似乎知道高樂天的意思的,先就笑道:「魏建成是家父。」 說著就在身上摸索著,摸索出一張小小的名片兒,雙手遞將過來。 高樂天接過那名片來一看,上面現著有凹印的本色玫瑰花片,中間有小字橫列,第一排乃是她的姓名魏露斯,下面一行一行的推排下去,就是住址及借用電話的號碼。高樂天這就明白了許多,因笑道:「原來是魏小姐,現在在哪個學校呢?」 魏露斯口裏唧噥了一陣,說著是個什麼大學。因為大學兩個字聲音很大,也很清晰。大學上面兩個字,可是含糊得很,卻聽不出來。高樂天並無知道她所在學校之必要。既聽不清楚也就算了。而且自己覺得是她父親的朋友,和她的地位高一等,一時談不攏來,便道:「令尊回來,請給我致意。我有事,不久談了。」 說著,就起身告辭。 魏露斯送他出門,還不曾關好門,院子裏早有人嚷著密斯魏,嚷了出來。原來她在會高樂天的時候,另外還有她父親一個朋友烏泰然在裏面小書房裏。這烏泰然只二十一歲,頭髮常梳得像膏藥一般油光。一套粗嗶嘰西服,雖然大半年穿著,卻是緊合身材,一點髒跡也沒有,加上他說話是非常之從容,態度又非常之和藹,倒是個漂亮青年。只是有一層,他生來是一種黃中轉黑的膚色,微微起著魚鱗紋的皮質,若不是他那一身衣服陪襯住了。真有些像煤鋪裏小掌櫃。因之他有一些朋友,給他起了個綽號,叫做小黑臉兒。魏建成和烏泰然原不認識,只因為有個集會場上,兩人在一處會了面,同時,魏小姐也在一處看到,由朋友介紹大家見了面。魏建成因為手頭拮据,並不約朋友上公園和茶樓酒館,都是約人到他家裏去談話。自從和烏泰然見了面以後,也是約他上家裏去。烏泰然第一次到魏家去,和高樂天今天到魏家來一樣,彼此並未見面,乃是魏露斯小姐出來見面的。來得多了,他和魏小姐的友誼更深。 烏泰然是個研究文學的人,同時,又是研究藝術的人,一談起話來,少不得將西洋文學家,西洋藝術家,從頭至尾說上一套。今天來了亦複如此。說到得意的時候,不由得就把文學問題,藝術問題,更又談到愛情問題。一說到愛情,將頭偏到一邊,斜了眼睛望著魏露斯,只管微笑。今天他正談到一本西洋愛情劇,這本戲,他除了譯成過漢文而外,並且還親自登臺表演過一回。正談到得意之際,偏是高樂天來了,打斷了話柄,非常地不痛快。正拿了桌上放下的帽子,表示一種要走的樣子。魏露斯卻笑道:「你忙什麼呢?還不知道來的是誰?讓我去看看吧。」 當魏露斯開門引高樂天到小客室裏去的時候,烏泰然就在他上屋裏坐著,和魏露斯的母親魏太太談話。 魏太太是個半新半舊的交際家,對於聽戲打牌這些事,卻相當的內行,烏泰然也就丟了西洋文學,西洋藝術,來談梅蘭芳程硯秋。由戲又談到紅中白板,詞鋒不斷,卻也不讓魏太太感到寂寞。後來知道高樂天走了,他連忙抓了帽子在手,搶出院子來,及至走到門口,魏露斯留他不走,他就跟了露斯一塊到小客室裏去。 露斯道:「你和我媽談些什麼?」 烏泰然道:「和你母親在一處自然說你母親所願聽的話了。」 露斯道:「在我一處,也就講我所願聽的話了。」 烏泰然笑道:「那不見得。」 露斯道:「不見得,難道還說我不願聽的話嗎?那說些什麼呢?當然是三從四德,賢妻良母,三綱五常……」 烏泰然連忙搖著手道:「我說不見得,並非就是說你不願聽的話。不過不像對於你母親說話一樣,只是迎合她的心理。對你說話,我是處處用理智來限制我的情感。人是感情動物,尤其是兩性之間,處處都能引動情感。這若由著情感的行動,不用理智去制裁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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