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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聯袂閒遊躡蹤作幻想 倚欄小立拾帕賞餘香(2)


  薛愛青望著他,先是抿嘴笑,然後才道:「像你這樣一個聰明人,還有什麼不知道的。我們大概是吃過午飯,慢慢地走。在下午三點以後,五點以前,准在北誨。要陰涼一點,大概我們還是在五龍亭。不過在第幾個亭子我們現在不能說得那樣一定。賈先生您都聽清楚了沒有?」

  賈叔遙笑道:「明白明白,薛老闆倒是有做東勸和的意思呢。其實不是我不見她,見了面,不好說什麼,倒怪難為情的。」

  薛愛青道:「我是給您一個信兒,至於您有工夫去沒工夫去,那在乎您自己。可是這話,我也不會先對她說的。」

  賈叔遙笑道:「很好……」

  就只說了這很好兩個字,要想說別的,一時卻說不上。薛愛青笑道:「那麼,找著一個會東的人了。」

  賈叔遙又是一笑。因無什麼話可說,坐了一會,就起身走了。

  在他當時,覺得薛愛青是笑話,就不必認真,她說約金飛霞到北海去,就讓她去約,到了那日,失信不失信,沒有什麼關係。自己出了薛家的門,同時就丟了薛家所聽到的話。到了第三日,這天的天氣卻是十分的好,黎明的時候,下過一陣大雨,不久太陽出山,滿天烏雲盡散,溫度不是那樣暴躁,空氣非常和潤。由家裏坐車到書局子裏,經過長安街,一點飛塵也沒有,馬路旁的樹木經雨洗過,綠綢子似的青,讓陽光一蒸,還發出一種清芬之氣。在這時候,看見路上那些輕裝楚楚的男女,便覺得他或她今天都是趁著好天氣出來遊歷的。自己也就遊興勃勃。及至到了書局子裏去,將做事寫字臺邊的鐵紗窗打開,對著院子裏幾株槐樹棗樹,和地上一片長短不齊的青草,就是一點花朵沒有,也覺好看。恰是一陣風從樹間吹到窗子洞裏來,風是又香又涼,令人精神為之一爽。不覺手上拿著筆出了神,不曾放下去,眼睛只管望著綠樹外的青天。

  忽然有人在肩上輕輕拍了一下,接著道:「窗明几淨,日朗風清,大概想到了什麼好文章吧?」

  賈叔遙回頭一看,見梁寒山將手撫著在他肩上,因笑道:「文章可沒有想到。天氣這樣好,我想在家裏絞腦子很可惜,應該找個風景好的地方,散步散步才不辜負這天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我也覺得今天的天氣太好,到哪裏去玩玩呢?」

  賈叔遙道:「北海如何?」

  他心裏想著老早就答應介紹他見一見薛愛青,今天可是個機會了。可是說出之後,又感到於自己有所未便,倒為起難來。又依然望著窗外,在出神之中,答這話的聲音,可是極低。梁寒山道:「為什麼怕說得,我也很同意啊!趕快把事情弄完,我們就走吧!」

  賈叔遙見他也說去,心裏為之一快,馬上就加勁工作起來。把事情完全作了,還只有三點半鐘。一回頭看梁寒山還在低頭寫字,因道:「時候是來得及,到了北海也不過四點鐘罷了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你從來完事沒有如此地快,今天完全是北海之神打的嗎啡針。」

  這一說兩人都笑起來了。於是馬上出門,就向北海來。

  湖裏的水,正漲得滿滿的,那出水面漂著的新荷葉,陪著幾隻零落的野鴨,在日光罩下的白色波紋裏顛動,卻很有意思。梁寒山道:「太陽還不十分曬人,我們先沿著水岸走,不到樹林子裏去,好嗎?」

  賈叔遙是無不同意的,兩人由南向北,沿著湖岸走。那湖裏的水,在新雨之後,沒有一點浮塵,整個湖面的水起了花紋,只是蕩漾不已。同時,水底裏的晴天白雲,也在微微顛簸。梁寒山道:「這種景致,的確看得心曠神怡,我們慢慢走吧。」

  於是二人沿著水旁的一條走道,只管一步一步地走。因為兩人都在玩賞景,只管走路,卻沒有說話。道路並不很直,正走到凹進來的所在,便看見到凸出去的一角。這角上恰有一叢樹,兩人依著一叢樹,向外張望。忽聽得有一片唧唧噥噥之聲,不覺得都定了神,聽著說什麼?

  仔細聽時,卻是兩人說話。一個說:「我要走了,我總怕碰到人,你摸著我心口,還亂跳呢。」

  又一個道:「青天白日,在這裏坐,就是碰到人也不要緊。」

  梁寒山和賈叔遙相視而笑,於是退了一退,將腳步走得放重些,然後才走了過去。到了近處看時,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坐在一張露椅上,低了頭在那裏撫弄一把綠綢傘。水邊另站了一個黃臉西裝男子,約莫有三十多歲。那男子正在遠遠地看著瓊島白塔上一抹斜照。

  梁寒山在遠處也正要看他們,及至走近,連忙就偏著頭過去了。那女孩子低了頭卻是未曾看到。走過來了許多路,賈叔遙笑道:「這真豈有此理。人家沒有什麼為難之處,你倒先害起臊來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你有所不知,其中有一位,是我認得的,我怕人家難為情,所以我搶著走開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現在的女子,真比男子要懂事多少倍。剛才那位小姐,也不過十五歲罷了,就和一個中年男子在這裏情話了。但是我覺得有點不平等,不知那位小姐是用意何在?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我覺得你的話,對於兩性問題,有點不徹底。你要知道,女子所以情竇早開,是因為年輕的男子去引誘她。若是同她年紀相等的男子,手段實力,都沒有引誘的資格,怎麼樣能夠結合起來呢?你因為看到最年輕的女子和年輕的男子在一處,以為女子比男子懂事多少倍,其實那正相反。正因為她不懂事,才有這不平等結合呢。我看世界上的女子,可以分作四種。一種為金錢而犧牲。一種為虛榮而犧牲。一種也不為金錢,也不為虛榮,卻是為男子手段所籠罩。此外,不過有極少數的女子,是能照著她自己的意思談戀愛罷了。」

  賈叔遙搖了搖頭道:「你還算不懂得,只有一二兩項是對的。這因為人生在世,都無非是求名求利,女子若沒有職業,自然把身子去換金錢。女子若沒有技能,在社會上沒有地位,所以又把身子去換虛榮。此外你所舉的第三種,無論男子什麼手段,不外乎名與利,中了男子的手段,她就是為名為利。又你舉的第四種,說她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去戀愛。她又有什麼意思呢?無非是求名與求利,所以你說的四種人,其實是兩種人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不然吧?社會上有許多女子花錢和戲子談戀愛的。又有許多小姐,跟著僕人偷跑的。這是為名為利麼?」

  這一反問,把賈叔遙逼得無可再駁了,便笑道:「那也是有的,不過是例外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例外只有一個,兩個例外,就應該算是一種。據我個人的經驗來談,大概女子們第一需要的是金錢。第二需要的是虛榮。若是有了以上兩項的一項,再要一項,比平常人自然又容易一點。那麼,她們對於戀愛上可以純潔一點了。設若以上兩項,一樣都沒有,就不容易上愛情之路的。」

  賈叔遙笑道:「我們兩人,今天在這沒有人的北海,儘量地侮辱女性。設若在什麼交際公開的地方,說了這些話,你猜會怎麼樣?恐怕有人報告到女子聯合會去,要我們的好看吧?」

  梁寒山道:「我不過是一種理論,多少還說有談愛情的女子。可是你倒一針見血,說定了女子無非為著金錢和虛榮哩。不過你說的話,我倒又可以原諒你,因為你是受過一種刺激的,說這話,正是一種反響。」

  賈叔遙更不說什麼了,依然是微笑說著話,走路就不嫌遠,不知不覺就由東岸走到了北岸。賈叔遙記著薛愛青的話,她和飛霞都在這裏,所以老遠的,就在路兩頭張望,看看可有她兩個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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