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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十三回 書不療貧無錢難贖命 花如解語有酒可澆愁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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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玉貞道:「說笑歸說笑,真話歸真話。我們四姐的字,很是寫得不錯,哪兒有找女書記的沒有?請各位給她找一份事。」 那沈冰清聽了這話,果然將臉色正了一正,笑道:「這事要找唐先生,我想總有個八成可成。」 唐泰士笑道:「找女書記的沒有,我倒有一位朋友,要另找一位時髦的太太,你的資格倒是很對勁。」 說著對沈冰清渾身上下溜了一眼,沈冰清笑道:「成啦!真有那樣的主兒,我有什麼不樂意的?」 吳敏蓀笑道:「老六,你這介紹人作成功了。你自己呢?我路上倒有個朋友,要學英文。你准可以去當英文教員。」 梁寒山道:「原來解女士英文很好。」 解玉貞道:「嘿!你別叫解女士了,叫得我怪難為情的,乾脆,就是老六吧。你別信他,我懂得什麼英文,不過會說極簡單的幾句外國話罷了。」 陶偉業道:「我們不是來談學問和職業,來吧,我們還是來唱上一段。這回該老四唱了。唱什麼呢?我想給大家來一段青衣,一定是很受歡迎的。」 沈冰清道:「唱大嗓都對付不了,要唱小嗓,更不行了。」 解玉貞道:「我都唱了,你為什麼客氣?你和我唱的那一段南天門就很好,我們就唱南天門吧。」 大家聽了這話,便應聲嚷起來,說是二位能合唱一齣,大家更是加倍的歡迎了。 於是由向一個人勸駕,變了向兩個人勸駕,哪裏容得她二人不唱。沈冰清見大家都說解玉貞唱得好,也就不像先那樣推諉,因道:「六妹,我們只好獻醜了。」 她竟不再等解玉貞表示同意,就向陶偉業笑道:「就請你拉南天門吧。」 他原和陶偉業並排坐著,這時卻略把頭偏了一點,微微咳嗽了兩聲。她的頭這樣一偏,卻恰好和梁寒山視線相對,無緣無故,對著展齒一笑,然後低下頭去。她雖然濃抹著脂粉,實有幾分丰韻,梁寒山無故受她一笑,未免心裏一動,因此情不自禁的,也對她一笑。這個時候,胡琴過板拉完,她已經開口唱起來了。 梁寒山斜坐著,呆望了她,等她耍了花腔的時候,大家鼓掌叫好,梁寒山也跟了叫好。沈冰清看了一看解玉貞,又看了一看梁寒山,抿嘴微笑,梁寒山一見,不由得臉上通紅。站起來要倒一杯茶喝,搭訕著就走開了,當他走開的時候,宋佩齋卻在隔壁屋子裏,對他一招手。他走了過去,宋佩齋笑道:「這個聚餐會,與我們原來的意思,大相違背了。我們原說聚餐的意思,是集合一班朋友來作詩,現在詩作不成,專門是吃。吃還不算,另外還帶這種臨時加入的女賓。」 梁寒山笑道:「作詩究竟是苦事,現在有吃有鬧,比原意就有趣得多。可惜這聚餐會,是限於私宅的,若是都像今日,假座飯店,一定一天比一天熱鬧。」 宋佩齋笑道:「梁先生是第一天得了這種趣味,所以說好。若是你真鬧長久了,恐怕也會煩膩。」 梁寒山道:「那不見得。」 宋佩齋道:「你看陶先生吳二爺和她們都很好嗎?但是據我所知,他們都沒有什麼大關係。」 梁寒山道:「那個老大,和吳二爺如何?」 宋佩齋口裏銜了半截雪茄,微笑著半天不作聲。梁寒山道:「我看若即若離的,倒似乎關係很深呢。」 宋佩齊將雪茄取下來,背了手在背後彈灰,在屋子裏踱來踱去。梁寒山見他臉上帶著微笑,似乎這裏面,含有深秘的作用,就不好說什麼。他突然站住,向梁寒山笑道:「然則先生其有意乎?」 梁寒山連連搖著手道:「不不!而且君子不奪人之所好。」 宋佩齋笑道:「不必相瞞,剛才閣下坐在那裏,她秋波微托的時候,我已經看見了。這也無所謂奪人之好。吳二爺不過和她姐姐認識,她姐姐上天津去了,今天她是來代表的。她的意思,未嘗不想在群客之中,找一個對方,只是我們都太熟了,她不好怎樣進行。梁兄和她初次相識,她正好施行催眠術。」 梁寒山笑道:「這也不見得。」 宋佩齋笑道:「這又何必客氣,若是有意的話,只要我暗暗給她一個信,她就會喜歡得了不得。」 梁寒山道:「不必不必!那樣辦,未免太不文明,我要先告辭了。」 宋佩齋點點頭道:「也好,我們留到將來再說吧。」 他二人在這裏談著話,那邊二人合唱的南天門,也剛剛唱完。 陶偉業拉的得意,還接上的向下拉。吳敏蓀道:「別鬧了,別鬧了。大家沒有吃飯,肚子都餓著呢。吃了再來吧。」 於是那邊屋子裏的人,都擁到這邊來。那邊架起圓桌面,就安排宴席。安排好了,除了下面上菜的一方,是主人翁坐了以外,其餘的人,並不謙遜,各各坐下。梁寒山因為和在座的人,比較的都生疏些,所以等了一等才入席。然而等他入席的時候,只空了鄰座解玉貞身邊那張空椅子了。梁寒山本想謙遜一下子,無奈這在座的人,都是不謙遜的,惟有自己一個人謙遜太多禮了,也是不好。正躊躇著,解玉貞就伸手連連拍著椅子道:「坐下坐下。」 梁寒山道:「你不是和吳先生坐在一處的嗎?我怎樣坐到這裏來了?」 解玉貞一伸手拉了他的衣襟,笑道:「別難為情了。我都不客氣,你還客氣一些什麼呢?」 說著,將梁寒山的衣服,使勁的拉。梁寒山一想,若是不坐下,也拉得難看,只得一笑之下,就坐下去了。別人都不覺得,惟有宋佩齋是坐在他當面的,卻對他微微一笑。 那解玉貞身上的脂粉香,正是濃厚,梁寒山坐在她身邊,一陣一陣送到鼻子裏來,雖然坐在舄履交錯之間,然而聞到這種香氣,就不由得自己會起一種奇異的感想。那解玉貞卻又偏是不怕鬧,只管向梁寒山勸菜勸酒。梁寒山笑道:「你怎麼只勸我一個人喝酒?在桌上的人多著呢。」 陶偉業道:「那是她特別優待啊!還不好嗎?」 梁寒山道:「這一層特別優待,我恰是受不了。因為我就不會喝酒。」 解玉貞聽說,偏過了身子來,右手在上面斟酒,口裏說道:「這一杯酒,無論如何是要喝的,若是不喝,我就……」 她左手卻暗暗地由椅子邊伸了過去,擰了梁寒山的手胳膊一下,梁寒山待要說什麼時,解玉貞卻又瞟了他一眼,嘴角微微地一欠,梁寒山這就無可說的,只得默然端了杯子喝了一口。解玉貞見他受勸,就不時的給他勸酒。 勸到最後,梁寒山自己覺得酒力不勝便用手將酒杯子按住,笑道:「對不住,恕我不能從命了。」 解玉貞手裏拿著一柄小提壺,只管伸到梁寒山面前,不肯拿回去,笑道:「你總得喝了這一杯。」 梁寒山道:「那為什麼?」 解玉貞由侯快軒面前看起,向桌上其他人面前同時掃了一眼,笑道:「諸位都不是大詩家嗎?這有兩句詩的典故非喝不可的。」 梁寒山笑道:「什麼?你知道兩句詩的故典?」 解玉貞笑道:「你不要看小了我啊!我們就不懂詩?」 說著這話,向侯快軒又抿嘴一笑。梁寒山道:「我知道了這是有師傅教的。」 解玉貞道:「當然有師傅教的,誰是一生下地,說什麼就懂什麼呢?況且這作詩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怎樣不要人教?」 梁寒山笑道:「算你說得有理了,你說出來了,我就喝這麼一杯。喝醉了也不要緊,反正是回家睡覺去。」 解玉貞不慌不忙先把自己面前半杯酒斟滿了。然後要了梁寒山的杯子,也給他斟上,就舉著杯子笑道:「勸君更盡一杯酒,與爾同消萬古愁。」 說著,端起杯子,一仰脖子,一口氣喝了。然後翻過杯子來,向梁寒山亮著底,叫了一聲幹!梁寒山道:「這兩句現成的集唐,你是哪裏買來的?」 解玉貞道:「不管是集糖還是集鹽,你既然有約在先,我說明了,你就得喝。不然我這杯子翻了出來,我就收不回去。」 梁寒山也覺這兩句話用得很恰當,一高興,也就端起來幹了一杯,照樣的向她亮著底。桌上的人除了唐泰士而外大家都鼓起掌來,就是這一杯酒喝得痛快!梁寒山本來就有七八分酒意,一滴酒也添不下去的。現在突然又幹了一大杯,酒量便超越過去了,當時還不覺得怎樣,約莫過了五分鐘,頭腦子就昏沉沉地有些坐不住。因站了起來笑道:「我有點醉了,對不住,我要先走一步。」 席上坐的人,看他的顏色,似乎確是醉了,由他走了也好,便沒有人來強留他。他站將起來,大家都隨著站起來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。聽差打了一條手巾送上來,梁寒山擦了一把臉,晃蕩晃蕩地走將起來。不過心裏很明白,極力地將身子鎮定著。 走出大門,坐上車子,人便向後斜躺著坐住。那悠悠的晚風吹來,鑽進鼻子裏嘴裏,越是把一肚子酒興,一直提到胸口以上,在車上幾乎要栽將下來。到了家裏,便是撐持不住,馬上回房,倒在床上睡了。人雖睡在床上,恰是飄飄蕩蕩,如騰雲駕霧一般,也不知身子在哪裏。他覺得若干年來,沒有作過這樣好的夢,那似乎是灑下相思種子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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