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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淒怨十闋詞斯人有跡 風流一席話和尚多情(4)


  陶達生笑道:「怎麼樣?聽得有趣?」

  百了和尚用手將光頭亂摩撫一陣,微笑道:「有趣是有趣,可是樣樣有趣的事,和尚聽了有什麼用處,還不是白聽一陣子嗎?」

  陶達生道:「那要什麼緊?現在大家都是和尚頭,你把這件大袍子一脫,穿上一件長衫,時髦些索性換上一套西裝,無論你到哪裏去逛,明的也好,暗的也好,有誰知道?」

  百了合著掌齊手胸口,連叫了兩聲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。陶達生笑道:「為什麼念阿彌陀佛,難道這是做不得的事嗎?」

  百了笑道:「和尚冒充俗家去宿娼,你倒以為是做得的嗎?縱然不犯戒,也犯了法。」

  陶達生笑道:「犯戒你們是不怕的,除非怕犯法。其實這個年頭兒戀愛自由,也不算犯法。你若是怕犯法我倒有個絕妙的主意。」

  百了聽了,連忙站起身來問道:「你有什麼絕妙的主意?」

  陶達生笑道:「傻子,你這樣辛辛苦苦做什麼,不會還了俗嗎?」

  百了笑道:「我說你是什麼好主意,原來是叫我還俗,為什麼出家呢?」

  陶達生一想,你倒會辯,我來駁你一句。便笑道:「既出家……」

  再要向下說,覺得有些不妙,便改口道:「就不能還俗嗎?別人我不知道,唐朝那個賈島,他是有名的詩人,他就是出了家再還俗的。」

  百了笑道:「這是古人,如何比得?」

  說到這裏,笑了一笑道:「你別看我喜歡討論娘兒們的問題,其實是鬧著好玩。在街上碰到漂亮的娘兒們,我總是閃開到一邊去的。」

  陶達生道:「你一個和尚,在大街偷看人家,已經夠也。你不躲開一點,打算怎麼樣?想挨揍嗎?」

  百了指著他笑道:「話到了你嘴裏,沒有好的,你又怎樣知道我偷看人家呢?」

  陶達生笑道:「這是很容易知道的事。你不看人家,怎樣知道她長得漂亮?既然看了,和尚在大街上看人家婦女,沒有睜著大眼珠,向人家對面對看了去的。我合邏輯推論下去,所以知道你是偷看。」

  百了笑道:「你罵苦了我了。」

  陶達生笑道:「那真不是罵你,我倒憐惜你們很寂寞。老實說,人生在世,無非是做兩樣事。一是求形式上的安慰,一是求精神上的安慰。要說求形式上的安慰吧?你們是絕對沒有的。要說求精神上的安慰吧?實際上怎樣,我不知道,若是表面上看來,你們是並沒有安慰的。」

  這一句話,百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。兩隻大衫袖,覆住了兩隻大腿,雙眼皮向下垂著,幾乎要成睡著了的樣子。他卻慢慢地答道:「這話對你們俗家,是沒有法子解釋的。尤其是你們這些年輕的人,不容易領悟。」

  陶達生走上前,將他的肩膀,搖撼了幾下,笑道:「你這一副樣子,倒真裝得像。醒醒吧,讓我再來談兩段風流韻事給你聽聽。」

  百了笑道:「你這孩子,實在是調皮,談來談去,就會談到和尚頭上來的。談上了就得挖苦我兩句。」

  陶達生笑道:「並不是我挖苦你,是這樣,談起來才覺得有趣。」

  百了笑道:「拿和尚開味,倒算有趣?你這人很好!」

  正說到這裏,齋廚下的火工,已經把面菜送了上來。和尚就陪著陶達生一塊兒吃面。吃完了面,火工來收拾了碗筷去。百了重斟了一杯茶,放在他面前,笑道:「現在是吃飽了,先喝一杯茶吧。」

  陶達生道:「這樣子,你是要繼續的向下講了?」

  百了道:「你若是不講什麼,我們就這樣相對枯坐嗎?那也覺得有些無聊吧?」

  陶達生道:「也罷,我來講講學生們的戀愛給你聽吧。」

  百了頭一偏,哦了一聲顯出很驚訝的樣子道:「學生戀愛史?那很好。你說你說。」

  陶達生笑道:「看你這副神情,倒好像是學生的戀愛史,就格外值得注意似的。」

  百了道:「那是自然啦。現在是青年人的世界,談戀愛不在年輕的時候談,還到年老的時候來談不成?況且學生總是有知識的人,他們談起戀愛來,自然又入木三分,比平常人談得會更有興趣的。」

  陶達生道:「這樣說你是很羡慕當學生的了。」

  百了情不自禁的,又豎起手來摸了一摸和尚頭,笑道:「我若是倒長回十五歲,我就當學生去了。不要談那些不相干的辯論吧,你還是言歸正傳。」

  陶達生也談起興趣來了,又揀那些有趣的新聞,和他談了一點多鐘。談畢,有一點鐘了,依著百了,還要請他談一談。陶達生說是支持不住,非睡不可。和尚只好是送他到客室裏去安歇,自己一人,回到禪房,想起陶達生說的話,真個非常有趣。先是坐著想,終而靠著椅子背想,到最後卻躺在床上想。清醒白醒的,只管瞪兩隻眼睛望了屋頂,想了一陣,又坐起來,看見桌上還有壺茶,站到桌子邊,斟上一杯先喝了。喝了一杯,又喝了一杯。把杯子放下背著兩隻大袖,就在屋子裏踱來踱去。由那屋角上,踱到這邊房門口,又踱到那邊屋角上去。就是這樣踱來踱去的,竟忘其所以了。

  百了直想了半晚,腦筋裏面,構成了無數個無數折的幻境。那幻境裏面都是很甜蜜的生活,自己浸潤其中,與和尚這樣清淡的生活,適得其反。眉頭一皺,頓著腳幾下,便決定了一個志向,手頭上還存得有幾百塊錢,拿了這個錢,自己就另創造一個世界去。原來前幾天這裏的方丈,也曾說過,有一所中等的廟,可以讓自己去主持,如今想起來,就算主持一所廟,那有什麼意思?還不是過這種清淡的生活嗎?要說做和尚清心寡欲,一直做到成佛成祖,固然是好。但是真能辦到這種地步的,卻有幾個?自己做了這些年的和尚,就從來沒有看見過誰是把和尚當做和尚做的,無非是借了這個名目混飯吃而已。要說混飯吃,什麼事都可以做,何必守苦做和尚呢?這樣想著,倒覺著板著面子做和尚乃是欺世盜名,不如俗家為了吃飯做事,更是居心正直了。

  他心裏是這樣想著,腳下就不由自主的,只管放開腳步走來走去。人的心不在這兩隻腳上,所以這兩隻腳儘管走得十二分忙碌,卻也不見得怎樣疲勞。這廟裏是極清靜的所在,加上到了這樣夜深,什麼生物的動作都停止了,萬籟無聲,落下一根小針到地上,都可以聽出它的響聲來。和尚雖然慣在岑寂的環境裏,而今更加上一層岑寂,不由得他不再加上一層注意了。

  在岑寂的境況裏,忽然有一種幽香,若斷若續的,撲入鼻端。百了一想,這外面屋子裏,並未點上佛香,哪裏來的這一股氣味?掀開門簾,探著頭向外看去,只見外面供案上那一盞古式的清油燈,一點豌豆大的燈火,依然亮著,照見屋子裏,只是一種昏黃的顏色。那四圍列的梅花盆景,映著許多若有若無的影子,模糊一片,這倒加添這屋子裏不少幽靈的氣象。供案上的那幾尊佛,仿佛是格外沉靜著,垂著手,微閉了雙目,臉上不帶笑容,可也不帶愁容或怒容,只是沉靜靜的,覺得慈悲莊嚴,令人對之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敬仰心。

  百了先是在門邊,情不自己,走到了外屋,更又情不自己地走到了佛案,剔了一剔燈光,對著佛像端詳了一會。所聞的一種香,現在也明白了,乃是未開的梅花,和香爐裏燒過猶念的檀香灰,釀成這一種很飄忽的氣味。你看這幾尊佛像,在這飄忽的香味裏,那種鎮靜的樣子,恰是可作人生的表率。作和尚的人,好好的修養,何嘗不能做到這一步田地。這樣想著,就把剛才一番熱烈的思想,完全洗去。自己點了點頭道:「這是菩薩點化我來了,我既然做了和尚,當然根據了和尚這一條路向前做,我又何必三心二意,另打別的主意?」

  這樣想了,倒把一夜的煩惱自然解除,安心安意進屋去,在床上睡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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