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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虎髯一掀情天嗟莫補 花叢三顧長夜喜能狂(5)


  金粟海見他很熱心就同去了。到了銷今館,玉月仙剛梳完頭,開了電燈,對著鏡子在擦粉。房裡阿姨把申、金二位讓進裡邊那間屋子來,她動也不動,依舊對著鏡子,只回轉頭來向申志一等道:「對不住,請坐一坐。」

  說畢,仍回轉頭去,只管照鏡子。金粟海也知道玉月仙的領家,是有名的拿摩溫。大概這個婦人,就是所謂拿摩溫,因就注意看怎麼樣,口裡可依舊和申志一說話,表示並不曾留意的樣子。淡淡地問道:「申老爺想請六小姐吃晚飯能賞光嗎?」

  玉月仙口裡說著不敢當,謙遜兩句。一面裝著在桌子抽屜裡拿東西,不經意似的,輕輕地和拿摩溫談了幾句話。然後走來說道:「要去就去,我要早點回來呢。」

  金粟海聽說,便站起身來,笑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就走。」

  玉月仙打開了玻璃櫥,取出一件綠海絨的斗篷來,交給申志一道:「勞駕!勞駕!」

  於是掉過身去,將背對著人。申志一真個聽他的話,就提了斗篷上肩,給她輕輕披在身上。她兩手向懷裡一抄,然後說道:「我們走吧。」

  申志一自照昨日的例,開了二十元的盤子錢,於是三個人一齊走出大門,坐上汽車。

  申志一因為醒紅樓是有名的館子,雖然貴一點,究竟有兩樣好吃的菜,因此就到醒紅樓來。三人走進一間雅座,人少屋子大,覺得空蕩蕩的。申志一道:「不知道老陸在哪裡,把他找來了,好不好?」

  金粟海道:「這個時候,他未必回了飯店,哪裡找他去?」

  申志一想他未必在家,也就算了。吃過了飯之後,金粟海就對申志一說道:「我們到西方飯店去,休息會子。」

  申志一道:「回去作什麼?回去也是坐不住的,還是胡同裡走走吧。也許就可以會到老陸的。」

  玉月仙聽說他要到胡同裡去。心想剛才他開二十塊錢盤子走的,今天晚上,當然不會再去的了,自己老在這裡等著,沒有意思,於是就要走。申志一道:「你不是要回去嗎?」

  玉月仙道:「是回去啊,問我作什麼?」

  申志一道:「你既是要回去,我們順道把車子送你回去得了,不強似你一個人先走嗎?」

  玉丹仙道:「你真送我回去嗎?」

  申志一道:「這算什麼呢?也值得撒謊嗎?」

  玉月仙見他如此說,果然就沒有走,等到申志一會了賬,於是三個人一同走出酒館子,坐上汽車,開到銷今館來。

  車子停了,小汽車夫就來開車門。他們坐車,是玉月仙坐在中間,申志一和金粟海坐兩邊。小汽車夫正好在申志一這一邊開了車門。申志一本來就覺得過門不入,有些不好意思。現在恰好又在自己這一邊開了車門,如若端居不動,分明是怕花那二十元的盤子錢。一生賦性慷慨,豈肯在玩笑場中,做出這樣吝嗇的樣子來。因此很隨便的樣子就下了車,站到銷今館大門口石階上了。這銷今館的上下gui頭,早就傳揚出去,說是六小姐有一位新客人,是開二十塊盤子錢的,因此申志一進出,格外注意,也就早已認得了。前不到兩個鐘頭,大家看見這位闊客,是由這裡去的。不料現在他又來了,一會工夫,就要開四十塊盤子錢,錢越花得多,人越來得密,這真是一個大手筆,不可用平常眼光來看待的了。所以申志一剛到門口,在門洞邊那班報信的龜奴,早是老遠地站著張望。

  金粟海見這種形勢,知道非進去不可。玉月仙下了汽車,他也就下了汽車,於是三人一同進去,玉月仙看見申志一手頭很闊,逆料他陪著一同到門口,決計不能不進去,這倒也不十分驚異,不過經此一度周旋,彼此熟識了許多,倒是談笑無忌。坐了一會,申志一向金粟海笑道:「你應該去看看老五了,我們不要老坐了。」

  於是又掏了二十塊錢,開了盤子錢,和金粟海一路出大門。這裡到菊芳那裡,路並不遠,因之也沒有上汽車,就走了前去。

  到了菊芳那裡,金粟海就像到了家裡一般,是極熟的,向沙發上坐下去,不由得噓了一口氣,對著申志一微笑道:「像你這種辦法做的,我還是第一次看見。」

  申志一笑道:「這又能算什麼呢?」

  他說這話時,菊芳不在面前,便笑道:「也不過多花二三十塊錢罷了,我們哪裡不用呢?」

  他這樣解釋的法子,金粟海也就一笑。坐不多久,林一心打了電話來了,問金申二位在不在這裡,及至申志一接了電話,他就說和陸幼華、江心波在二妙班,還是二位過去呢,還是他三人過來。申志一說是剛剛坐下,茶都沒有喝。林一心聽了,就承認了過來。

  掛上電話,不到十五分鐘,早是一陣喧笑之聲,三人走進屋子來。金粟海看見他們來,臉上只是微笑,陸幼華道:「粟海怎麼這樣快活,一定有什麼可樂的事情,說出來大家聽聽。」

  林一心道:「是啊!應當說出來大家聽聽。」

  陸幼華道:「你就不說,我也猜到了八成。」

  林一心道:「大爺不猜則已,這猜,我想總有個八九不離十。」

  照例,陸幼華說話,林一心必定要跟從在後面附和一句的,這次他卻附和得特別奇怪,因笑道:「一心,你是個沒有耳朵的神仙吧,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,你怎樣會知道,我猜人家的,能猜八九不離十,還不算什麼。你知道我能猜個八九不離十,連我猜的程度如何,你都知道了,你這麼陰陽八卦,卻不是當玩。我問你,你知道我向哪一路猜?」

  這一篇又像是開玩笑,又像是損人的話,倒讓人不好怎麼答覆。

  可是林一心處之坦然,笑道:「大爺,你這一問,好像是可以難到我哩,其實我這是經驗之談。往日我看大爺猜什麼事情,總猜得相差不遠,今天猜,又是在高興頭上,所以我知道你總可以猜得八九不離十呢?」

  陸幼華笑道:「我問也會問,你答也會答。」

  說到這裡,把這筆公案丟開,回轉來問申志一道:「是不是你老六那裡耍了什麼花頭?」

  申志一笑道:「沒有什麼。」

  陸幼華道:「粟海你一定知道的,你說吧。」

  金粟海道:「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,不過請老六吃了一餐飯。飯前是自己去接的,飯後又是親自送去的。」

  這一說,大家都明白了,就是他開了四十塊錢盤子。陸幼華笑道:「這件事果然值得大書特書一筆。」

  林一心原是坐著的,笑著站起來,鼓著掌道:「我說怎麼樣,大爺一猜就把志翁的心事猜著了不是?這就猜個十成十,哪止八九?」

  陸幼華因為自己當著眾人,損了他幾句,以為他必減少捧場態度的。不料林一心,真個一心恭敬,雖然受了幾句話,還是一樣的恭敬,這也只好歸斯受之而已矣,不能再和人家為難了。因就把別的事提起,就笑了一陣。

  約摸坐了一個鐘頭,江心波道:「我們可以走了吧?再不走,把老五的屋子都要拆掉了。」

  菊芳微笑道:「大家還有地方要去,就說有地方要去,何必對我說這客氣話呢?」

  望著金粟海又是一笑。金粟海對大家道:「是的。我每次到這裡來,四條腿的板凳,總會坐得只剩兩條腿的。我們可以走了」陸幼華道:「你坐不坐有什麼關係。反正過一會兒,老五就要到旅館裡去的,總是在一處的。」

  申志一道:「這樣說,應該會那不能到一處的了。」

  陸幼華笑道:「對了,應該陪你到老六那裡去。」

  申志一道:「笑話,今天晚上,我已經去過兩回的了。」

  陸幼華道:「去過兩趟什麼要緊,再去一趟就湊成三顧茅廬了。」

  申志一道:「要玩,哪兒不能去,何必一定要到銷今館去呢?」

  林一心道:「去不去沒有關係,我們走出去了再說吧。」

  於是五個人一同起身出門。

  走到胡同裡,大家都不上汽車,陸幼華手裡拿一根手杖指東搠西的,就在前面走。這裡原離銷今館不遠,看看要到門口了,申志一走上前,一把將陸幼華拉去,笑道:「不能鬧,不能鬧。一天晚上,連著去開六十塊錢的盤子,人家不要說我們瘋了嗎?」

  陸幼華道:「就花六十塊錢,又算什麼呢?這還去拉拉扯扯,多麼寒磣。」

  申志一道:「並不是拉拉扯扯。這樣玩,人家疑心我們開特別快車,並不漂亮。」

  陸幼華道:「怎樣不漂亮?王金龍嫖院,見面銀子三百兩,喝杯香茶就起身,那都成了千秋佳話。你要想做一點面子,哪裡怕多花幾個錢!」

  說這句話時,已經走到銷今館門口,申志一也不便硬不進去,只得大大方方一同向裡走。這一下子,不但全班子裡人注意,連小玉月仙自己,也為之愕然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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