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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深夜喜猶來聽歌當課 微波驚乍托獻壽封金(3)


  到了要散戲的時侯,金麻子送上帽子來,卻說她明天白天沒戲,晚上來不來?賈叔遙在這裡是有資格的人,不肯來了一天,第二天就不來,一口便說來,叫他留座。從此以後,他每日都是提早到書局,十點鐘前後,必定設法趕到喜樂園來。他捧金飛霞,同事早就知道十之七八。現在他每晚提早辦事,提早出去,大家更是猜得很明白了。有一天下午,刮了幾陣西北風,天氣就陰陰暗暗的。冬日本來天氣短,天陰的時候,更加就容易天黑。賈叔遙從一個朋友家出來,因見天色黑了,他不回家吃晚飯,馬上就上書局,一直到了書局編譯部,看許多日班同事,正在低頭工作。心想他們怎樣加入晚班?及至抬頭一看鐘,原來還不到五點,日班還沒有下班。自己為金飛霞所顛倒,總怕誤了聽戲的時刻,用心過度,索性連日夜都分不開了,自己如此用情之癡,圖著什麼?細想來,也覺可笑。

  既來之,則安之,到了書局裡,沒有再回去的道理,不過至早至早,也要到七點鐘上班,現在還沒有到五點鐘,這其中兩個鐘頭,要怎麼的度過去呢?想來想去,倒想得一個法了,不如到康健球房去打兩盤檯球。打球這件事,其不懂之先,覺得拿了一根棍,繞了球臺,頂著四個磁團兒,沒有什麼趣味,但是到了會打球之後,就覺得有味,能找到朋友和朋友比上一盤,固然是好,找不著朋友,叫球房裡的波哀做對方,也是一樣有趣。他打球的志向既決定了,馬上就到康健球房去,到了那裡,只一推門,一個人早就咦了一聲。賈叔遙看時,原是同事穆旭初,他倒拿了一根球棍,站在球臺一邊,單穿著皮袍,兩隻袖子,都卷起來了一小截,一簇子白羊毛,向外翻露。他原來是廣東人,操了不規則地京話笑道:「好極了。」

  南方人學京話,好極了三個字,其初最容易上口,所以常說。到了後來京話學會了,好極了三個字就成了口頭禪,不免常常要說出來,就是不好極了的事情,也是好極了。

  這時穆旭初說了好極了三個字,賈叔遙卻也以平常視之,他倒先迎上前來笑道:「你來得好極了,天氣真冷,我也懶得回學校去吃晚飯,一路到對門江蘇小館子裡去吃點東西,再來打兩盤,回頭一路上書局去,你看好不好?」

  賈叔遙本來餓了,也就依了他的辦法,兩人便去吃飯。這穆旭初正也是個小戲迷,坐在桌上等菜的時候,便將筷子敲了桌沿,唱起《捉放曹》來。他這一唱,把賈叔遙的戲味也引起來了,於是搖著頭,輕輕隨聲和之,默那湖廣音韻的神。菜來了,兩人一面談戲,一面吃飯。

  吃完了,賈叔遙笑道:「你這一段西皮,板眼韻味,唱得都對,就是咬字差一點,這是南方人沒有辦法的事。」

  穆旭初道:「可不是?這一齣戲,我學了半個月了。其初,我唱那馬行在的馬字,學了一提高,念成抹。後來聽名角並不如此,我又改過來了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是嗎?我倒沒有留意。」

  穆旭初道:「我唱給你聽。」

  於是在雅座裡比著姿勢,一句一句地唱。賈叔遙卻把三個指頭拍了桌子點板,兩人你唱我和,研究得有味,直等夥計送上賬單來,才知道會賬,再同到對門去打球。一打球就是兩盤,賈叔遙一抬頭,只見壁上的掛鐘,已是八點三刻了。想起今晚還得聽戲,要趕快上書局才好。因此會了球費,和穆旭初忙著就到渥德書局來了。偏是今天經理髮了一篇新到的書稿,請賈叔遙審查,不能忽略,一審查之後,就十點半鐘了。賈叔遙也不管別事辦沒有辦,將未完的稿子,向抽屜裡一塞,一面叫聽差,吩咐車夫點燈。梁寒山和他的座位只隔了一個桌子犄角,見他如此匆忙,就把桌上的紙片,用紅墨水寫了十四個字,用手一推,送到賈叔遙面前。賈叔遙已站起來,穿了大氅要走,兩手插在袋裡,俯著身子一看,原來是兩句老詩,是:「每日更忙須一至,夜深猶自點燈來。」

  穆旭初坐在他緊隔壁,早是一拍桌子站起來笑道:「好極了。尤其是點燈兩個字,形容得天衣無縫。」

  賈叔遙笑道:「完了事了,反正回家睡覺也早,找個地方消遣,未嘗不好。」

  說時,就一掀棉布簾子,走將出來。

  就在這時候,一陣冷風迎面吹來,頭向衣領子裡一鑽,滿臉就讓一種冷東西灑了一下。這外面一道走廊,原來很寬的,不容易吹來雨雪。這時他仔細一看,原來滿院子白雪,已經下了一層雪了。才剛一陣簷風,把簷上的雪,卷著打了一個胡旋,吹到臉上來。賈叔遙覺得渾身一陣奇冷,便將手把大衣一抄,抄得緊緊的。走出大門,車夫已經把車拉著放在雪地裡。披了一張毯子,只在階沿上凍得跳腳。賈叔遙坐上車去,車夫知道是上喜樂園,拉起來飛跑,就到喜樂園去了。

  到了喜樂園賈叔遙一看池座裡,也不過二百個人,臺上的人演戲,簡直就是敷衍了事。這時,金飛霞在場上,她一眼看見賈叔遙坐下,這樣夜深,冒這風雪還跑了來。實在盛情可感。在臺上無非是對人家看上幾眼,不過是平常的事,賈叔遙也不覺得有什麼奇異的感觸。及至戲快要完了,金麻子給他送了存著的大衣來,輕輕地說道,「賈先生,請您別忙走,我還有東西給您帶去。」

  賈叔遙一想,是了。他曾托我和他兄弟找一件小事,大概這就有一個履歷條子,給我帶了去。於是戲散之時,且不忙走,只站在池子裡,一會兒工夫,金麻子提了一個紙盒子來。賈叔遙認得是隔壁兩三軒裝西式點心的盒子。金麻子四圍望了一望,笑嘻嘻地輕聲說道:「賈先生,這是金老闆買了送您的。」

  賈叔遙萬不料金飛霞有這一著,心裡那一種歡喜,說不出來是什麼樣子。當時和金麻子說:「給我謝謝金老闆。」

  第二句話就說不出來了。

  隨即提了點心,走出戲園,坐上車去,心裡想著:她為什麼突如其來的送我這幾盒點心,我要怎樣答謝她呢?無論如何,我要到她家裡看看她去才對。對他們家裡跟包車夫,賞幾個小費,那也有限。不過自己雖和她彼此心照,和她還沒談說過一句話,若是到她家裡去,她不相認起來,多難為情?不會,不會。她今天都送東西給我了,不但認識我,對我已有相當的感情,至多是不見,哪有見怪之理。只要去會面是無問題的。但是一個少年男子,去會一個美貌女子,這已很尷尬的事,若要拜會她怎樣說呢?自己向來不善於交際,倘是可以會到,也怕失儀,最好是請個人把我帶去最好了。這種事是有的,只要找一個靠女戲子吃飯的人去一去,那就行了。那個老聽蹭戲的劉仲和,不是和我表示過兩回,可以代為引見嗎?我原是向來討厭這班人的,事到臨頭,說不得了,明天聽戲的時候,遇見他再和他談談看。一個人坐在車上,就這樣思潮起落,想個牽連不斷。忽然身子往前一栽原來到了家了。

  下得車來一看,胡同地下的雪,已堆得一二尺深,自己大衣上也積了不少的雪花,這才覺得渾身寒冷,兩隻腳都凍得不能走路了。他撲去身上的雪,回到自己屋子裡,良久,身上才回暖起來。他把那包點心放在桌上,自己就看了那幾盒點心出神,想了一陣子,去得去不得,依然沒有決定,這也只好明日再說。

  到了次日起來,漱洗之後,先將那點心盒打開,盛了一碟子,就慢慢嚼咀那滋味。這時看一看窗子外,雪還沒有停,今天當然不能演戲,也沒有法子和她道謝。後來想了想,不如到東安市場去走走,看看若有什麼相當的東西,就買一樣送去,一來可表示謝忱,二來也可以藉此慢慢接近。主意想定,吃過午飯,就踏雪到東安市場來。在市場上找了一陣子,忽然看到洋貨鋪裡窗子裡,放了一面大圓鏡子,心裡靈機一動,覺得送她這樣東西最好。既可以合用,圓鏡子兩個字,又很含有寓意在內,於是將鏡子買了,又配了手絹香粉香水三樣,一塊兒包好。因看手錶,已到了三點鐘了,今天送去,萬萬來不及。

  因想起東安樓茶社,上面還有票友清唱,就聽清唱去,混一兩個點頭再回家。這樣想著,可是到了東安樓,今天因為下雪,清唱也停了。不過來了,也不願回去,就讓夥計沏了一壺茶在躺椅上躺一躺。偶然之間,卻有金飛霞三個很熟的字,傳入耳朵,回頭看時,隔座上有兩個人正在那裡談坤伶,一個道:「飛霞嗎?她真有闊人捧哩。第一個就是交通總長西門重兩父子,此外還有李大胖老小兩掌櫃。」

  賈叔遙聽到這裡,自感到一種不痛快,但是心裡很願知道這件事的究竟,又不肯不往下聽,連茶也不喝,聽他們向下說。這個就問道:「西門重這樣大身分的人,還能天天到戲園子裡去聽戲嗎?」

  那人道:「只要有子兒,何必要到戲園子裡去呢?我聽說他每個月,總要到金飛霞家裡去一兩趟,去一趟,總得給個四百五百的。他這兒子倒不像老子那樣傻,天天聽戲,飛霞因為他老子花錢,倒不肯得罪他。」

  這個道:「父子捧角倒有些趣味。」

  那人道:「這算什麼呢?那李大胖才算是真正父子捧角啦。老掌櫃李老頭兒,今年有六十多歲了,他就愛看金飛霞的戲,洋錢是整大把的花,自己的房子,讓給金飛霞住,自己的汽車,也給飛霞坐。前幾天飛霞已實行拜他做幹爸爸了。飛霞的父親,本來就生了一條壞心眼,以為唱戲要唱紅,非有人捧不可。但是捧的人,若是小白臉兒,那可擔著一分心。最好是有錢又談不到愛情的人,金老頭才願意他捧。像李老頭兒錢是有,這一大把鬍子的人,飛霞哪裡愛他。所以老掌櫃儘管和飛霞要好,金老頭敞開來讓他捧,一點也不害怕。飛霞因為老頭兒真肯花錢,也常常地到李掌櫃家裡去,這一下子,可把小掌櫃樂壞了,真是運氣來了,肥豬拱門。」

  這個道:「這小掌櫃一定很漂亮吧?」

  那人道:「哈哈!別提了。一個大海胖子,那臉子要唱《八蠟廟》的金大力,准不用得開臉。禿著一顆腦袋,寒磣得要命。我敢說他三百六十根骨頭,沒有一根是雅的。」

  這個道:「他有多大年紀?」

  那人道:「不到四十也有三十八九了。你別以為小掌櫃三個字好聽,實在他有做老掌櫃的資格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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