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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深夜喜猶來聽歌當課 微波驚乍托獻壽封金(1)


  這裏郭步徐很高興,便道:「她家住在草廠六條,由這兒穿過前門大街就到了。我們慢慢地走了去,她在家裏就預備好了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你常去嗎?若不是常去,你得花錢。為陪我去花了錢,我就過意不去。」

  郭步徐笑道:「老實說,實在我自己想去,不過借你這點事由兒為名罷了。花錢算什麼,只要咱們樂意就得了。再說咱們去過的人,隔著日子久了,總也要去一兩回才好。不然,她倒說咱們怕花錢不敢去。」

  賈叔遙笑道:「這個理由不很充足,乾脆,你就說自己要去就是。」

  二人說笑著,便慢慢地向草廠六條而來。

  到了珍珠花門口,賈叔遙原在前面卻向後一縮,讓郭步徐向前。他去打門,賈叔遙就聽見門裏惡狠狠地有人問了一聲誰。賈叔遙一想,為什麼這樣凶,大概是不許亂走的吧。那郭步徐卻不在乎,從從容容地回答了一個我字。於是大門開了,一個老媽子似的人站在門裏。一聲應了,就有人跟著出來,賈叔遙一看,是個三十上下的小夥子。身上穿著藍布大褂,歪戴著一頂瓜皮小帽,一看就是北京一個土混混,很覺歡迎非其人。恰好郭步徐退後一步,把賈叔遙讓在前面,那人向賈叔遙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覺得是生人,便正著臉色,問是找誰。郭步徐搶上前一步問道:「二老闆在家嗎?」

  他一見郭步徐,立刻臉上轉了笑容。便道:「大爺,好久不見啦。珍珠花在家,我進去告訴她。」

  說畢,也不關門,先抽身進去了。賈叔遙一想,這是怎麼一回事?立刻之間,他就是兩樣的面孔,戲子家裏的人,真是不同啊!郭步徐也不等他回報,便引著賈叔遙進去。

  走到院子裏,上面風門就開了,珍珠花已經扶著門框點著頭笑道:「請進來坐。」

  郭步徐在前,賈叔遙在後,走進那間北屋。屋裏靠了牆,擺了一套朱漆佛龕,面前一張長桌,列著白錫五供。桌前布了紅桌圍,像廟裏一間小佛堂。兩旁列了八張椅子,四個茶几,珍珠花就讓他倆在上面坐下。她自己在下方一把舊椅子上坐了。還未開言,進來一個五十上下的老婦人,黃瘦的面孔,手上拿了一片鞋底,一面呼啦呼啦地扯起長麻索,一面向前來。她笑道:「我就聽見嗓音很熟,可不是郭大爺嗎?你老也不來坐坐,今天來難得呀!」

  說著她一掉臉對賈叔遙道:「這位先生貴姓?」

  賈叔遙道:「我姓賈。」

  她聽到一個賈字,對他周身上下,又看了一看,這才微笑道:「哦!賈先生,我知道。飛霞那兒,你去過嗎?」

  賈叔遙笑道:「不瞞你說,我聽了幾年戲,我沒有到哪位老闆家裏去過,今天總算是第一次。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看她那樣子,有兩三分像珍珠花的相貌。逆料她一定就是珍珠花的母親,平常人家稱為余家嬸子的。她道:「那倒沒有什麼,隨便哪家,都可以來坐的。唱戲總得人捧,不捧哪兒紅得起來啊。您很好,我一見面就看出來了。唉!這年頭兒唱戲可不易呀,學了本事,還得有個人緣兒,我們姑娘戲是學到現在也不敢停。人緣兒倒是不壞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還是得各位先生瞧得起她,您說對不對?」

  她一張嘴像放了千子鞭,始終不曾停歇一下,賈叔遙覺得雖然與解語花相對,弄一個這樣厭物老嫗,究竟也是樂不敵苦。聽他說話,也只是笑笑,就不敢多搭腔了。

  那郭步徐見了珍珠花,心裏就愉快得像喝醉了一般,兩隻眼珠,不住地向她身上看來。她母親說些什麼倒絲毫未加留意。賈叔遙不說話了,他又不說話了,余家嬸子,倒很知趣。笑道:「你瞧,我說話都說忘了。也不沏茶去!」

  說畢,起身就走了。珍珠花也站起身,將旁邊屋子門簾一掀笑道:「請我屋子來坐坐吧。」

  郭步徐巴不得一聲,先起身了,賈叔遙也就跟了進去。

  這屋子裏竟和賈叔遙理想中的秀閨,差得太遠,靠窗戶一張大炕,半頭堆了一疊箱杠,半頭堆了被褥。一根粗鐵絲橫在頭上,垂著一幅花布帷子,卷在箱杠那一頭,就算是帳子了。北平人規矩,炕是應該佔領大半間屋子的,所以她這裏的炕,也是不能例外。炕下只讓橫頭放了一張梳粧檯,對面放了一張小桌,兩把椅子。其餘的地方,就很有限了。珍珠花把郭賈二位,讓在椅子上坐了,自己坐在炕上,對賈叔遙笑道:「這可沒飛霞的屋子好,她是銅床,洋式的桌椅,我這地方髒得很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真客氣。我們是拜訪二老闆來的,又不是看屋子來的,比屋子作什麼呢?你這屋子,雖然是北派的,可是很乾淨的。」

  說話時,抬頭向牆上一看,那雪白的紙糊牆上,掛著一個二十四寸大半身相片,那相片是個戎裝的男子。胖胖的圓臉,長了一副八字須,年紀大概已到五十附近。賈叔遙心裏很奇怪,怎麼一個唱戲的女伶屋子裏會掛一個軍官的大相片在牆上。本想問一句,又怕這事犯忌諱。看了一看相,接著又看了一看郭步徐。誰知他倒不避嫌疑,就笑問道:「這相片是誰,你認識嗎?」

  賈叔遙偏頭想了一想道:「倒是很熟,可是一時要我指出來他是誰,我倒記不起來。」

  郭步徐笑道:「這是二老闆一個多年的好朋友。」

  珍珠花便笑道:「也不算什麼好朋友,不過認識得很久就是了。他是林喜萬師長,你應該知道。」

  賈叔遙也曾聽人說過,有一個師長捧珍珠花捧得非常厲害,大概就是他了。珍珠花居然把他的相片懸起來,對他的感情真也不壞。郭步徐笑道:「你為什麼看得儘管出神?」

  賈叔遙是初次見面的朋友,總怕因為郭步徐口角上不慎,惹出是非來,便不理他這話,只和珍珠花閒談。

  珍珠花似有意似無意的,就談到賈叔遙家事上來,問他家裏有些什麼人。他說了有母親,有哥哥,有嫂嫂,有姐姐,然而出閣了。所以家裏人很少。珍珠花笑道:「太太還沒有過門嗎?」

  賈叔遙笑道:「根本上就沒有,打哪兒過門去?」

  珍珠花笑著問郭步徐道:「這話是真嗎?」

  郭步徐道:「他又沒有托你做媒,為什麼要說謊呢?」

  珍珠花笑道:「說你傻,你真傻,我不和你說了。」

  說畢,便掉過臉來道:「賈先生,你什麼時候上飛霞那兒去玩玩?」

  賈叔遙道:「過些日子再說吧。」

  珍珠花眼珠對他一溜,然後微微一笑道:「我有一句話告訴你,你別嚷。」

  賈叔遙道:「你叮囑了我不說,我自然不說。」

  珍珠花又看看郭步徐道:「你呢?」

  郭步徐道:「我猜這事,就不關我什麼事,我更不要說了。」

  珍珠花這才對賈叔遙道:「飛霞在我面前,已經就打聽好幾次了。我實在也不知道,所以我對她沒有說什麼。她待你的意思,真不錯,你可以去看看她。你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賈叔遙聽說,不由得心裏發生一陣奇異地愉快,笑將出來道:「我沒有什麼意思。」

  這話說出口,又覺太囫圇,倒好像是對金飛霞沒有什麼意思,接上說道:「我對於去不去,沒有什麼。」

  珍珠花還要說什麼,開門的那個漢子,卻進來倒茶。郭步徐倒是和他很客氣,笑著站起身來,叫了一聲大老闆。賈叔遙這才明白,所謂二老闆的原因,卻由此而出。

  他倒了茶敷衍了幾句,倒是走了,可是珍珠花的母親,卻又進來了。她進來之後,就和珍珠花一並排坐著,臉朝了郭步徐。她哪說什麼好的,又告起苦來了。她道:「賈先生,你不知道:唱戲別提有多麼難了,別的班子還好些,我們這班子花頭最多,今天唱時裝戲,明天唱古裝戲,後天又唱洋裝戲,這行頭都是挺花錢。我們掙多少錢一個月,這樣做起來,哪裏受得了?可是你要是不做吧。姑娘又愛個面子,戲就沒法兒唱。」

  賈叔遙聽她這話的口音,竟是開口要郭步徐替珍珠花作行頭,聽了怪不受用。郭步徐本人,倒是不在乎,兩個指頭夾了一根煙捲,儘管放在口角上抽,倒反而放出一絲絲的笑容來。究竟珍珠花聰明,覺得她母親所說,不是時候,便對母親瞟了一眼,接口笑道:「難可是難,不過鬧了幾個月,把這難關也就難過去了。差不多的戲,都可以對付,不是萬不得已,我是不添什麼行頭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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