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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八


  宋江道:「小可當即親筆書寫。」

  範瓊笑道:「宋寨主,你如何忘了本行?這個投名狀還是你當年作寨主時候的投名狀。」

  宋江哦了一聲,站起來複又坐下,因正色道:「三公當面,諒非戲言。」

  吳開點頭道:「端的不是戲言。」

  宋江道:「相公不以宋江等為不肖,引為心腹,宋江自當竭盡綿薄。現今敝部還有五六千兵馬,四五十名將領,只要時機到了,衝鋒陷陣,自可隨相公之命是聽。於今范巡檢卻要宋江親自先殺個人來獻頭,未知此是何意?」

  範瓊笑道:「宋保禦使難道你真個不知?」

  宋江道:「小可端的不省得尊旨所在。」

  範瓊笑道:「宋保禦,你想,你和張相公素昧生平。雖說慕你是一個豪傑,卻知你是真心是假意?於今金兵圍困了東京,貴部五七千人馬,自不見有甚大用。若是金兵一旦北退,全城便是你這支精兵,到那時,我兄若心存故主,再有反復,兀誰攔阻得住?範某是引見之人,卻不擔了血海干係?於今要貴部順從新朝,義無反顧,便必須宋保禦下一番斬釘截鐵的手段,將退路打斷。此是實言,望匆見怪。」

  他說畢,吳、莫兩人同時眼看了宋江。宋江不想到這廝竟有恁般手法,且沉住了氣,因道:「原來恁地,宋江便當遵命,即刻納個投名狀來。」

  範瓊笑道:「這卻與宋寨王當年要的投名狀又有些不同了。那時,隨使殺個人,犯了法,便教人不能不上梁山。現今兵荒馬亂的城中,宋保禦兵權在手,休說殺一個兩個平常百姓,你不會犯法,便是殺一千一萬,也無礙你出處。於今只要你殺一個人而已。」

  宋江依舊沉住氣,定了臉色,問道:「但不知要在下殺那個?」

  範瓊道:「這人說出來又奢遮,便是當今監國太子。」

  宋江聽說,不覺喉嚨裡倒抽一口涼氣。因道:「此事卻難從命。現今粘沒喝、斡離不是敵國之帥,兀自不忍下手。張相公要登九五,也未曾對故主以惡聲相向。宋江何人,敢作此大事乎?」

  範瓊正色道:「正是要將人所不敢作的,交足下去作。否則張相公豈肯以兵權白白交還足下?我等雖愚,也不能太阿倒持。當年你在梁山泊要人入夥時,也常常下此毒手。於今便做不得?」

  宋江心想,在此侯門密室之中,插翅難飛,須是和他翻臉不得。因拱手陪笑道:「非是宋江推諉,此事委實重大。如有良策,願聞其次。」

  吳開道:「此事從緩議。宋保禦說了,願聞其次。我這裡有個小卷軸兒,宋公明若在上面簽書一個名字,卻也可見心跡。」說著,在袖子裡取出個黃綾卷軸,兩手捧著,交與了宋江。宋江展開看時,上面筆酣墨飽,楷書端正。上面略說南朝待罪陪臣吏部上書莫儔等,頓首百拜,敬表狀大金邦皇帝陛下:宋室無道,上幹天討,義師所至,罪人折伏。雖趙氏不容複存,而中原未可無主。臣等謹敬協議,擬共立前太宰張邦昌繼承大位,伏乞賜予國號,以資臣服上邦云云。

  宋江草草一看,不由眼睛裡冒出火來,恨不三把兩把將這議狀扯得粉碎。立刻面色如土,周身抖顏,半晌說話不得。莫儔瞪眼道:「為何恁般模樣?既不肯殺人,又不心服議狀,你心可知。你好大膽,敢向我們行詐詐嗎?」

  宋江定了一定顏色,因拱手道:「莫尚書,何必多疑?只是這議狀上言語,令人難堪些個。」

  範瓊冷笑道:「宋江,這兩件事在此,隨你奉行哪條。不時,休說你休想出這相府門,便是白蓮寺裡那群粱山餘孽,我不會放走一個。」

  宋江將那議狀,放在案上,垂頭坐下,良久沒有言語。忽然向範瓊一拱手道:「宋江草莽出身,實不曾經過恁般大事。請賜我一壺酒,略壯膽氣。」

  範瓊道:「這卻使得。」

  便著人提了一壺酒,一隻灑盞來。宋江提壺自斟了一盞酒,站起來一口喝下。因向範瓊道:「罷罷,既要行大事,便作個徹底。殺人放火,我那同行夥伴,是個聖手,請將他喚來,小可有言語叮囑他。」

  范瓊向吳、莫兩人微笑道:「二位現可知我召黑旋風前來之意了嗎?」

  二人哈哈大笑。那範瓊便著人去喚李逵。宋江道:「這李逶是個粗漢,須宋江好好將言語哄勸他。便請三位在院外小避如何?」

  範瓊道:「使得,我自不怕你二人飛上天去。」

  於是莫儔袖著議狀,隨吳、範二人走開。立時一個衙將引了李逵進來,自行退去。

  宋江執了李逵手低聲道:「於今哥哥命在傾刻,無多話可說。我問你,兄弟,你願意作個半截漢子活下去呢?還是要作個頂天立地男兒,與哥哥同死?」

  李逵道:「哥哥怎來問我,俺死也死在哥哥一處。」

  宋江道:「恁地便好,兄弟,我們此來,著了人家道兒,他要哥哥去殺太子,又要哥哥向金人稱臣。」

  李逵道:「俺鐵牛一生,只服得兩個人,一個是哥哥。因哥哥說,張叔夜相公,是天下少有好男子,你降了他,俺也降了他,再也休想俺降第三個人,休說是番狗。鐵牛雖沒帶得扳斧來,俺兩隻空拳也打出這鳥相府。怕甚鳥,哥哥隨我來。」說著,抽身便要向外走,宋江扯住他道:「兄弟,你又來莽撞。休道你箭傷未好,不能廝拼。便是能廝拼,這裡重門疊戶,他們層層有人把守,如何殺得出去?況是我們道路不熟,我兩人又知道向哪裡走?便是奔回了白蓮寺,這張邦昌和金兵勾通一氣,關起城門來,必須將我兄弟在城內一網打盡。不如你我一死,那些在白蓮寺兄弟,見你我未回,卻好另作打算。」

  李逵道:「有甚打算,他們必依舊關起城來,將他們圍困著殺了。」

  宋江道:「我且立下一個遺囑,哀求張邦昌。明知他未必便依,我等略盡人事而已。」說著,便在懷裡取出一顆紅珠子來,向李逵道:「這叫鶴頂紅,自圍城以來,愚兄便藏在身上,現今用著他了。」說著,斟了一盞酒,將紅珠放入酒內,端起盞子來,將手顛了幾下。取出紅珠在手,因道:「兄弟,大丈夫不死在奸賊之手,你吃這盞酒。」

  李逵向宋江跪了一跪,起來接著灑盞道:「鐵牛拜別哥哥,哥哥叫俺死,必是當死,俺在鬼門關上,等著哥哥。」說畢,兩手捧起酒盞來,向口裡一傾,喝得點滴無餘,挺了胸脯,向宋江照了一照杯。

  宋江淚如雨下,點了點頭。接過酒盞,放入紅珠,又斟了一盞酒,自已端起來喝了。見案上紙筆現成,便放下酒盞,攤開一張紙,立在案前,提筆寫道:

  宋江不負祖宗,不負大宋,不負張叔夜相公,不負眾結義兄弟,亦不欲負張邦昌、範瓊兩公也。今一死以謝天下,伏乞垂憐白蓮寺江所部被圍兄弟,尚無過失,請將其徒手遣散,各覓生路,實為德便。

  大宋靖康二年二月
  宋江絕筆

  *

  寫完,回頭看李逵時,他大吼一聲,倒在地上。

  宋江且不理他,向窗口朝外跪著拜了四拜道:「宋江委屈就死,意在救援友人于萬一,皇天后土,實鑒此心。」

  跪拜起來,見書案前有一交椅,便端坐其上。那外邊候消息的範瓊,等了許久,不見裡面響動,便推門進來,見李逵睡在地上,宋江伏在案上,沒了一些聲息,大吃一驚。走向桌邊,先看到宋江那張絕筆,壓在硯底下。再看案上酒盞,裡面放了一顆彈子大紅珠,他便十分明白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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