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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、廢然思返


  白玉貞向來抱了這種思想,男子所可做的事,女子也可以做到。而且有些地方,男子所不能去的,女子照樣可去。她根據了這一點,認為由宜昌西上的人,還是整千整萬的,沒有什麼理由,證明她不如這整千整萬的旅客。所以關於入川的各種手續,她認為很容易的去辦理。及至晚上回到那水上飯店,一切宣告失敗,這才覺得自己的抱負錯了。好在留在宜昌市上的男子很多,也不能把這事證明女子無能。在這晚上,那位馮子安先生意未曾來,也許是看出一點什麼形勢來了。玉貞這倒透著清靜,在床鋪上把枕頭堆得高高的睡著,把兩隻腳支了起來,眼望了天花板上的電燈,只管出神。

  門一推,那位李小姐回來了,看到玉貞,笑嘻嘻的嘴裡在唱著歌曲,因笑問道:「白小姐的船票,有了辦法了嗎?」

  玉貞笑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的船票,有了辦法呢?」

  李小姐道:「我看到白小姐這樣自在,似乎是票子有辦法了。」

  玉貞坐起來,問道:「李小姐很高興的樣子,必定也有了辦法了。」

  李小姐道:「船票也是很困難。我想著與其在宜昌住旅館,把旅費冤枉花了,不如坐飛機到重慶去,乾脆多了。」

  玉貞道:「可是飛機票子也是難買呀。」

  李小姐道:「究竟現在銀錢艱難,多花一百多元去坐飛機,差不多的就捨不得,而況飛機上又不能帶多少行李。我已經托朋友打聽清楚了,一個星期之內有飛機,大概明天可以將票子買到手了。好在我行李簡單,帶走不了的,我放在宜昌,將來托朋友帶了去。」

  玉貞笑著搖搖頭道:「那我就不行了。慢說拿出一張飛機票子錢,很有問題,就算我可以坐飛機,我許多行李,托哪位朋友替我帶呢?」

  李小姐道:「其實也是坐船好,可以看看三峽風景。」

  玉貞道:「那末,李小姐為什麼又不坐船呢?」

  李小姐道:「這樣旅行又旅行,過著流浪的生活,究竟不是辦法。我想趕一步入川,找一個安定一點的地方,過著有秩序的生活。讀書也好,找工作也好,比這樣住水上飯店精神上痛快得多。」

  她坐在玉貞對面,侃侃而談,倒引起了玉貞一肚皮的心事,緊緊地將眉毛皺起點點頭道:「這話誠然。現在我們的生活,一點規則沒有,花錢也不得痛快。這樣有支出,沒收入的情況,能縮短一天,就應當極力縮短才好。這樣說起來,我倒是贊成你坐飛機去。」

  正說話時,卻聽到船外江面上一陣喧嘩,不覺隨著一愣,偏了頭向外聽著。李小姐道:「這會有什麼事?讓我出去看看。」

  說著話,開了門出去了。只聽她在外面叫道:「白小姐!出來看看吧,倒是蠻有趣的。」

  玉貞隨著她這話出去,卻見船的下游滿江燈火,嗡嗡的,亂髮著響聲。玉貞道:「那是一隻輪船,船兩邊江面上那些燈火,定是搬運人物上船的了。這樣喊叫些什麼?」

  李小姐道:「由川江下來的船,怕客人搶著上船,不敢靠岸,買了船票的人,得著了消息,也不等船靠攏,就雇了小船,擠上船來。這種叫喊,定是上船發生了困難,船上茶房和客人爭執著。」

  兩人靠了欄幹望著,只見那高大船影子下面,燈火來去搖擺不定,同那江岸邊的燈火,一串串地向江心裡走來。玉貞道:「今天晚上又沒有月亮,霧沉沉的,也看不到遠處,小船在江裡亂撞,我倒有點和這些旅客擔憂。」

  李小姐道:「你和他們擔憂,你哪知道他們在水劃子上的旅客,倒很是得意,他居然拿到了船票,現在開始上船了,他怎麼不洋洋自得呢?既是洋洋自得,就不怕黑夜冒險了。」

  玉貞道:「聽說票上有號碼的,大家自然按了號碼就位,別人也搶奪不去。為什麼還要爭著上船呢?」

  李小姐道:「人有固定的位置,行李不能有固定的位置。行李多的人,早些上船把行李佔領些地方,豈不是好?此外還有一種不入艙的統艙票,就在船邊或甲板上開鋪。也不能不早上船。至於另想辦法的人,就不用提了。」

  玉貞道:「有了船票,還會有這些麻煩,這倒叫我有點不敢向前。」

  李小姐道:「那末,也坐飛機走吧,我可以想法子托人給你找一張票。」

  玉貞道:「但是我這些行李呢?這已是我最後所剩的一小部分衣物了,難道還要把它犧牲了。」

  李小姐歎了一口氣道:「誰又不是如此?」

  兩人靠著欄幹,望了黑霧漫天的半江燈火,大家倒真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。

  李小姐癡站了一會,進屋子睡覺去了。玉貞還是木偶似地站在欄幹邊。她心裡可也在想著,假使真買一張飛機票,這筆錢也拿得出來,所有的行李,就托馮子安帶到重慶,也許他不便推誘。便向欄幹外靜靜地呆望了一會,這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,直待自己感到無聊了,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,回艙去睡了。為了心裡頭不自在,在床鋪上轉來轉去,大半夜睡不著。到了次日起來,卻已是紅日滿江。看看對面床鋪上,被褥折疊得非常整齊,李小姐已是走了。自己洗漱之後,靠了船欄幹望望,還是進房來睡著。睡了也是無聊,又到欄幹邊來望望。心裡也曾想到,在船上無聊,不如到岸上去買點零碎,游游馬路。自己收拾齊備,提了手皮包,正要下船去遊歷,忽然看到一位穿草綠色制服的人,腰上掛了短佩劍,氣概軒昂地,由面前甲板上走了過去。只看他挺了腰杆子,皮鞋走著甲板上得得有聲。心裡想著好一副男兒模樣,不免對那男人多看了幾眼。當那男人走遠了的時候,看那男人的後影,簡直就和自己心裡所念念不忘的人一樣。本來,穿了一樣的服裝,只要肥瘦長短,大略相同,那後影自然不會差到哪裡去。悵悵地望著那人,直望到那人一點蹤影沒有了,才醒悟轉來。將頭抬起,對了天空望著,其實天空並沒有什麼,晴空一碧,就是幾片白雲也非常的稀薄。在那散絲一般的組織裡,隔了雲層,還可以看到那上面的蔚藍層。可是她所望著的,好像這白雲幻出了一座美滿的家庭,長滿了花木的院落,粉刷潔白的房屋,佈置了精良的器具,這裡一男一女對坐著,有說有笑地談著家庭事務。這並不是幻想,在幾個月以前,就有這樣一個完美的家庭,現在呢?……現在呢?她越想著,越是心裡難過。呆了一會,兩行眼淚,在臉上紛紛地滾了下來。眼淚這樣東西,最能減少人的興趣,在這眼淚流下來之後,她不想到宜昌街上去遊覽了,悄悄的回到屋子裡來,把手提包向床鋪上一丟,人也隨了這手提包向床鋪上倒下去。

  這倒給予她一種莫名其妙的催眠術,二次又睡著了。還是茶房來請吃午飯,才把她叫醒。一上午這樣過去,下午尤其懶於上岸。到了晚上九點鐘,李小姐回來了,臉上又帶了一點不高興的樣子。玉貞猜著必定是飛機票子發生了問題,也就不去問她什麼話。李小姐脫了高跟皮鞋,將兩膝蓋抱在懷裡,靠了艙板壁,橫在床鋪上坐著。很久很久,沒有作聲。玉貞笑道:「李小姐有點不高興的樣子,莫非飛機票子又發生變化了?」

  李小姐歎了一口氣道:「現在我明白了,中國人為什麼定要作官?都是為了作官,一切可以占到優先權。」

  玉貞道:「定是飛機票子,給作官的人搶了先去了。」

  李小姐道:「不用說了,現在我改變了計劃,還是坐船走了。無論怎樣擁擠,一隻船總可以容納千兒八百人。在許多人中,再擠進一兩個人去,決沒有什麼困難。這個年月,沒有別的話說,無非是錢倒黴。我想多花幾個錢,把那登記到了號數的人,運動他讓出一張票子來,總可以辦到。明天,我就去開始走這條路。」

  玉貞道:「那不容易辦到吧?在輪船公司登記到了號數的人,都煞費了熬等的工夫。現在票子要到手了,他豈肯讓給你?」

  李小姐笑道:「天下事,有一利就有一弊。登記著號碼,挨次買船票,好像是說,誰也不能佔便宜了。可是有這種人,他入川不入川,根本沒有問題,這就把自己所得到的票子轉賣給別人。假如他一家有四五口人的話,這四五張船票全轉賣了,總可以從中弄百把元。有這一百元,在宜昌鄉間住著,不又可以過個把月了嗎?倘使這條路走得通的話,再去登記,再弄一回錢,也就當是一種商業了。」

  玉貞道:「真有這種事嗎?」

  李小姐道:「我有一個女朋友,就是走這條路子去重慶的。」

  玉貞由她自己床鋪上,調到李小姐床上來坐著,將手握了她的手道:「那末,我們明天一路去想想辦法吧。」

  李小姐對於她這個提議,默然沒有表示,微微地皺著眉。玉貞道:「這件事,你不願意和我合作嗎?」

  李小姐微微地擺了兩下頭。玉貞看她是懷著很重的心事,也不便去追問她。因道:「這並非是向輪船公司打主意的事,總好想法子,我也可以去撞撞木鐘的,我們明天分途進行吧。」

  李小姐還是抱著膝蓋凝想,把事情想出了神,隨了玉貞這話,微微點了兩下頭。玉貞自己也感到無聊,只好回到自己床鋪上悄悄地睡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晨,李小姐還是先她出艙走了。玉貞有她在艙裡,還有個不甚關切的人,可以說說些同感飄零的話,現在一個人守著艙屋,就十分的寂寞。是不是上岸去想辦法呢?自己問自己,自己也不能夠答覆,這分外是加上了一層苦悶。這就回想到馮子安這個人雖然是討厭,現在除了他,還沒有一個可以切實幫忙的人。他既來糾纏,就利用他出出力,好在自己是把他肺腑看穿了的人,也不至於上他什麼當,料著他今天必然來的,且等了他來,探探他的口氣,果然他有船票,就拿他的船票到了重慶再說。如此地想著,倒有一天不曾上岸。可是直到太陽落山,並不見馮子安前來。而這天李小姐也回來得最晚,直到自己要安歇了,還不看到她的影子,睡了一會,又跑到船舷上,靠著欄幹,對了江心,呆呆望著。可是過了十二點鐘,這只不動輪船的發電房裡,已經不磨電了,全船漆黑地飄浮在這江心裡,更加上了苦悶。她看到江上有兩三星燈火,悠悠地在遠處向下流著。那燈火儘管下流的話,可以流到家鄉去。她忽然轉了一個念頭,我死望著到重慶這個念頭作什麼?由這裡到長沙,有小輪船可乘,大概到長沙的人不會多,即日掉轉頭向東邊走吧。自然,向東邊走,那種艱苦,是比向西走不同的。可是快刀殺人,死而無怨,免得這樣進退不是,像迷途小羔羊似的。她想到這裡,自己情不自禁的說了一聲:「好」!還將欄幹拍了一下。這樣,她是表示她已下了決心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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