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熱血之花 | 上頁 下頁
二十五


  餘鶴鳴道:「如若你有遺囑的話,我可以和你寄回家去。我不過是盡盡朋友的心。」

  劍花笑道:「有!請你替我告訴中國人,一齊起來,打倒他的仇敵。」

  餘鶴鳴聽了,點著頭微笑道:「就是這個嗎?還有沒有?」

  劍花坐下去,低頭想了一想,因又站起來,向餘鶴鳴一鞠躬道:「在私交方面說,我這裡先謝謝你了。」

  說著,在身上掏出一個金質的小雞心匣子來,用自己揩血的那條手絹,將雞心包著,交到餘鶴鳴手上,很誠懇地道:「假使有一日天下太平了。你就把這兩樣東西,寄給我的未婚夫華國雄。請你把紙和筆墨借我一用。」

  餘鶴鳴答應著,將紙墨筆硯取了一份來,放在桌上。劍花向他點點頭道:「你請坐,等我寫封信。」

  餘鶴鳴也不能再說什麼,眼看了她,向後倒退著,坐在一張椅子上。身上說不出來有種什麼感覺,似乎有點發寒冷,又似乎有些抖顫,偷眼看劍花時,只見她提了筆文不加點地寫了下去。可是寫著寫著,她便有幾顆淚珠兒突然地落下,她並不用手絹擦眼淚,只將手背向兩眼各按了兩按,依然還是提筆寫著。餘鶴鳴只管呆看著人家,慢慢地覺得自己身上不受用,實在堅持不住了,就站起來道:「我先告辭,回頭我再來取信吧。」

  劍花道:「你請便,若是有好酒,請你帶一瓶來,我很想喝兩口。」

  余鶴鳴連答應兩聲好,就走出去了。

  他心裡有事,原是不願遠走,可是就在門外站著,心裡又十分難受。只管慢慢地扶了樓梯欄杆,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。走到樓梯半中間,好像有件什麼心事,自己轉身又走上樓來。可是走到拘留劍花的那間房門口,又不想向裡走,就停步不前了。站了一站,依然掉轉身再下樓去,走到樓梯半中間,不明是何緣故,又站住了腳,一隻腳踏了一步樓梯檔子不上不下的。正在這時,兩個兵走來,交了一張命令狀給餘鶴鳴,接過來看時,上面寫著:敵探舒劍花一名,立即執行死刑。餘鶴鳴兩手捧了紙,把紙都抖顫得作響,向兵士問道:「這命令是剛剛送到的嗎?」

  兵士答應了是。他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已經疏通好了,怎麼不等我的回信,就動手哩。」

  於是向兩個兵道:「這命令應該交給牛隊長去執行。」

  於是將命令仍交給了兩個兵士,自己便轉身向房裡來。當他用手推門而進時,見劍花的信,已經寫完,她正對了壁上懸的鏡子站定,用手慢慢去摸摸她的頭髮,鬢邊有兩根亂的,還用手理得齊齊的,將發歸併到一處。

  門響著,她慢慢地回過頭來,笑著點了點頭道:「時候快到了吧?」

  餘鶴鳴聽了她這話,自己都覺毛骨悚然,雖然對她已是無法挽救,可是在這個時候果然有救她的辦法,自己還是肯去盡力,眼睛望了劍花,不能做聲,也不能移動,就是這樣地發了呆。劍花將寫好了的信,笑嘻嘻地由桌上拿過來,遞到他手上,笑道:「你原來也是這樣膽子小。那要什麼緊,人生一個月是死,人生一百歲也是死,只要死得有價值,什麼時候死,怎麼樣去死,都不在乎的。我死之後,你若念朋友的交情,可以找具薄薄的棺材,把我埋了。最好還是給我立上一個石碑。你不要客氣,碑上就老老實實地寫著中國女間諜舒劍花之墓。一個人為他的國家當間諜,死在敵人手裡,那是一件榮耀的事呀。」

  余鶴鳴接著那封信,點了點頭。望了她的面孔道:「你沒有別的話說了嗎?」

  劍花笑道:「還有一件事,你忘了和我拿酒來。」

  餘鶴鳴哦了一聲,待轉身要走。劍花笑著擺了擺手道:「用不著了。我知道這個時候,你有點後悔,心裡比我還亂呢。」

  餘鶴鳴道:「不……不要緊,我……我去和你找瓶酒……」

  劍花笑道:「你抖些什麼,快要到執行的時候了嗎?」

  余鶴鳴強笑道:「也許,也許有救,我先和你找酒去。」

  說著,身子一轉,正待要走,門打開來,卻有一個軍官,領了八個武裝全備的兵士,站在房門口。餘鶴鳴哦呀了一聲。劍花看到了,向門外來的軍官點點頭道:「是帶我出去上刑場嗎?」

  那軍官道:「傳你去問話。」

  劍花微笑道:「我早已明白了,又何必相瞞呢。我不怕死,說走就走。余隊長,再會了。」

  說畢向鏡子又摸摸頭髮,牽牽衣襟,然後向來人道:「走!」

  她說畢,挺身就走出房門去,餘鶴鳴待要送她幾步,不知是何緣故,兩條腿軟綿綿的,卻是移動不得。一陣皮鞋的起落之聲,聽到這班人押著劍花下了樓梯,同時聽到她高聲呼著口號:打倒中國的敵人,中華民國萬歲。那聲音先聽得很清楚,漸次至於聽不見。後來漸次有點聲音,以至於聽得很清楚。原來這高樓之下,是一片廣場,海盜的軍法處,遇有死犯,就在這裡執行。所以她呼口號的聲音,由清楚而模糊,由模糊而又清楚。聽到劍花很清朗地叫著中華民國萬歲時,她已到了刑場上了。

  餘鶴鳴走到窗戶邊,用手掀了一小角窗紗,隔了鐵柱窗子向外張望,只見劍花靠了一堵圍牆站定,一兩百名武裝兵士,排了半個圈子,把她圍定。她正對面有一個兵,正端了槍向著她。餘鶴鳴不敢看了,連忙把窗紗放下,只是呆呆地看了窗紗,忽然窗子外,撲通一聲槍響,接著哎呀一聲,人就倒了。這倒的不是刑場上的舒劍花,倒的乃是樓上發呆的餘鶴鳴。因為他心裡嚇慌,腳又嚇軟,就倒下來了。過了不知道多少時候,慢慢地清醒過來,睜眼看時,手裡還拿著劍花寫的一封遺書。站了起來向屋子四周看看,情不自禁地,歎了一口氣。自己慢慢走出那屋子,兩隻腳雖然是一步一步向前走,可是自己的腦筋,並未曾命令這兩條腿,應該向哪裡走。

  到了自己辦公事的房間裡,將劍花遺交的東西,放到抽屜裡去,自己將兩隻手伏在桌上,枕了自己的頭,就情不自禁地傷起心來。傷心之後,就跟著一陣追悔,心想,我們和中國縱然是敵國,我和舒劍花並無不解之仇,我看破了她的行蹤,把她送出境去,對她有利,對我們並沒有什麼損害。我何必憑著一時的意氣,把她逮捕起來呢?像我餘某,飯也有得吃,衣也有得穿,何必還要幹這殺人的生活。我自己求活,倒去殺人,那個被殺的人,他就命不該活嗎?中國人也好,海島上的人也好,總同是人類,一定要征服中國人,讓我們海島上的人來圖舒服,這是天地間哪種公理。我們遇到什麼節令,大批地宰殺豬羊,心裡都老大不忍。現在無緣無故去宰殺同類的人,這就不管了。一個屠夫當有人宰殺牲口的時候,大家都少不得說他一聲殘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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