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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


  餘鶴鳴笑道:「姑娘,你還罵人。」

  劍花頓腳道:「海盜,海盜,萬惡不赦的海盜。」

  餘鶴鳴也站了起來,微笑道:「你不說就不說吧,何必生氣?」

  劍花道:「我為什麼不生氣?假使你處我地位,能夠把秘密說出來嗎?你說你說。」

  餘鶴鳴微笑著。劍花道:「卻又來。你不必多說,姓舒的死也不賣國,也不能違背我的天職。」

  餘鶴鳴臉色一變道:「好!我也要盡我的責任。再見了。」

  說畢,隨手帶門而去。

  §第十三回 邀影三杯當時雪恥 流血五步最後逞雄

  舒劍花見餘鶴鳴很不高興地走去,料著這件案子,一定沒有好結果的。只是自己立定了主意,死也不賣國,這就用不著害怕。若是害怕,徒然把自己的豪興打消了。所以又取了一根煙捲,斜躺在睡榻上抽起來。煙捲這樣東西,雖是很微小,而且吸到口裡,也沒有什麼味。但是一個人在愁苦,匆忙,恐怖,各種不良好的環境裡面,它多少都能給你一種安慰。所以劍花雖是個精明強幹的女郎,到了這個時候,倒也不能不求助於煙捲。不過自己抽了一根煙捲之後,思想便有些變遷,心裡想著,怕固然是不必怕,可是有法子求活的話,我也未嘗不可以想法子求活。

  餘鶴鳴對我,依然是很依戀的,我就可以利用他這一個弱點去找出生路來,慢來慢來,這種手腕,拿去救國,犧牲個人,救了許多人,那是很值得的。若是用美人計去求生,犧牲個人,也不過是救了個人,這有什麼價值。自己為了國家不得未婚夫華國雄的諒解,正不知怎樣去解釋才好,怎麼自己真個走上了那條路呢?幹就幹到底,我決不應當怕死。如此想著,猛然將手上的半截煙頭,向痰盂子裡一擲,然後站起身來,兩手環抱在胸前,在屋子裡踱來踱去。心裡想著,我是不屈服定了。

  然而我果不肯屈服的話,我的性命,不知道還能保持著若干時候,假使並不能保持若干時候,我……想到這裡,不能向下再想了,依然倒在椅子上靠背坐著,兩手反到脖子後面去,枕了自己的頭。兩眼直射著樓上的天花板,眼珠並不轉動一下,似乎這天花板上,就有一條求生的出路一般。她如此望著,很靜默地凝想著,聽到房門噗噗幾下響,心裡就只管怦怦地亂跳起來。這時心裡可就想著,不要是帶出去執行死刑吧。

  這樣想著,敲門的究竟是誰,就不曾去理會。那敲門的將門敲了一陣,不聽到裡面有答應之聲,自推了門走將進來。劍花看時,是一個隨從兵,他手上提了食盒子,很從容地走進來。將食盒子放下,揭開蓋來,將裡面的東西,一樣一樣放到桌上。劍花看時,乃是一個酒瓶,一個大玻璃杯,一雙牙筷。另外三盆菜,一碗湯,還有一大堆盤饅頭。那兵向她微笑道:「這位小姐,我們隊長說了,你要吃用什麼東西,只管說出來,我們好去辦。」

  劍花笑道:「你對你隊長說,多謝他,我在這兒等死的人,也不要什麼了,你出去吧。」

  那兵答應了一聲是,反帶著門走出去了。

  劍花看了桌上的酒菜,心想,他這樣客氣,樂得吃他一頓,反正是他來巴結我,又不是我去求他,他送來我就吃,他真放我,我也就走。她想畢,立刻坐到桌子邊大吃大喝起來。這與五分鐘以前的思想和態度,完全都不同了。這桌上的酒菜,固然是光供她一人吃喝的。而她的意思,卻不在於吃喝,覺得他既肯有東西給我吃喝,當然不是出門時候,意思那樣惡劣,必定是還想和我合作,我有這個出路,大可以不死。她得了這一線希望,心中立刻痛快起來,酒能喝,菜也能吃了,心裡寬展了許多。不過她想是如此想,那左手端著玻璃杯子,送到鼻邊,要飲不飲的,只管注視著。

  猛然看到那玻璃杯子裡的酒,卻有些震盪,心裡想著,這是什麼原因,難道我心虛膽怯,手上還有些抖顫嗎?於是故意將杯子舉得高高的,用眼睛仔細看著。呵!可不是在抖嗎?而且抖得非常厲害呢!於是將酒杯一放,用手一拍桌子,站了起來,大聲地自言自語道:「舒劍花,你是一個女英雄,你是一個忠於職守的軍人,你所要的是人格,所為的是國家。除此以外,你還管些什麼利害?」

  她雖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話,可是這樣一來,她提起了不少的精神。人向著窗子外,恰好太陽西偏,陽光射了進來,將她的人影子,斜射著倒在樓板上,眼睛注視著自己的影子,搖了搖頭道:「舒劍花,你是多麼怯懦呀!假使這個影子是個人,她看見了你害怕抖顫的樣子,恐怕也不好意思見你了。影子,我真有些慚愧對著你了。但是我醒悟過來了,我現在決計不怕。喝!我對著你幹三杯,把膽子壯起來。」

  於是將玻璃杯子高高舉起,仰起脖子,將那杯酒一飲而盡。飲畢,放下酒杯來,又倒滿了杯子,接連飲了三杯之後,將杯子用力向桌上放下,桌上啪地一下響,昂著頭笑道:「影子,這沒有什麼可羞的,我雖然有點可恥的舉動,我立刻自己就醒悟過來了。我和他們,決計不妥協,決計不妥協。」

  說時,拿起酒杯子,當的一聲,向牆上砸了去。碎玻璃片子,因之紛飛四散,落了滿樓板。劍花又嚷道:「不妥協,決計不妥協!」

  兩手端了桌沿,向前一翻,把碗和盤子,全打翻了。這種響聲,驚動了屋外監視的衛兵,推開門來,探頭向裡張望。

  劍花喝道:「你望什麼?小姐吃得不高興,喝得不高興,把碗打了。要我不鬧,就給我換好吃好喝的來。」

  說時,在樓板上撿起一片碎碗有向他拋去的意思。那匪兵看勢頭不好,趕快就把門關上了。劍花將碎碗又在牆上砸了一下響,倒在籐椅子上躺著,哈哈大笑起來。在門外的匪兵,看她有這種發狂的樣子,怕出別的情形,立刻就向餘鶴鳴報告。他聽了,皺眉了許久,也說不出一句別的話來,背了兩手,在屋子裡踱著大步子走來走去,然後他向匪兵道:「你們只管守著那房門,屋子裡的事,你不必理會就是了。」

  匪兵答應著去了。這時,劍花心裡坦然了,躺在屋子裡,很自在的,慢慢哼著皮黃戲。約莫有一小時的樣子,房門敲著響。劍花道:「你們為什麼這樣裝模作樣,要進來就進來,難道還有什麼人攔阻得住你們嗎?」

  她說著,門開了。向外看時,形勢比以前卻嚴重得多。現在是四個扛槍的兵,在門外站著,另外兩個徒手兵,走進來請她出去。她微笑著點點頭道:「走!我也知道你們是不能再容忍的了。」

  站起身來,就跟了四個衛兵走。

  這四個扛槍的衛兵,擺梅花陣似的,將她困在中間,圍了向前走。所到的地方,依然是先前那個大廳,不過形勢卻嚴重得多了。上面三張長桌子,一字列著,共坐有七個穿軍服的軍官,正著面孔,在那裡坐著。桌子後面,一直到兩邊靠牆,齊齊地站著二三十名兵士,身上都掛了手槍。大廳門口,已經有八個扛快槍的兵,再加上押人來的兵,便是十二個了。劍花料定這是軍法會審,倒也無所用其躊躇,挺著胸脯,就站到桌子面前來。那餘鶴鳴到了這裡,地位可就矮下去多了。坐在桌子最末的一個座位上。劍花走進來時,一雙眼睛射到他臉上,而且微微地一笑,他立刻將目光向下垂著。

  那上面海盜的軍官,早是聽到舒劍花這個名字,聽說她既美麗又厲害,各人也就要看她一個究竟。她進來,把所有在場人的視線,都歸結到她一個人身上。她並不理會,一隻腳微伸上前,只管挺了胸脯,昂著頭看四周的屋頂,仿佛目中無人,這裡乃是一所空屋。正中坐了一個尖角鬍子的老軍官,眼睛閃閃有光,由劍花身上射到餘鶴鳴身上去。他很沉著地道:「余隊長先請你報告一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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