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熱血之花 | 上頁 下頁
二十


  國雄道:「她自然是對我不容易諒解,不過我當日不對她誤會,也許破壞她的工作。這一層,她要十分……」

  張司令笑著搖了搖頭道:「談不到此。」

  國雄覺得什麼話也說不進去,很覺慚愧,站在張司令面前,只管低了頭。張司令道:「她不能來歡迎你,自然也不能見你,你為什麼不明白這一點。假使可以讓你解釋誤會,她不會先來見你解釋誤會嗎?」

  國雄道:「是!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。不過她請張司令來,就是對我說這幾句話嗎?」

  張司令站起來,笑道:「我也不必更讓你為難了。告訴你吧,她今天已經離開省城了。」

  國雄看了看張司令的臉色,突然問道:「真的?」

  張司令摸著鬍子道:「她倒不是為你來,生著氣走的,自然有她的公幹。」

  於是把舒劍花奉命出差的話,告訴了國雄,至於為什麼出差,出差到什麼地方去,這卻守著秘密,沒有告訴他。國雄點著頭道:「難得!中國的女子,個個都像舒劍花,那就大談戀愛,又要什麼緊?」

  張司令笑道:「好了,我這個和事老做成功了。將來舒女士回來了,你們結婚的時候,多請我喝一杯喜酒吧。現在我可要告辭了。別耽誤你的歡宴。」

  說畢,就向外走。國雄位卑,在軍界裡,談不上什麼平等,不敢挽留他,很恭敬地把他送走。轉身回到酒席上來。他端了一杯酒,站著向全座的人一舉道:「請大家陪國雄幹這一杯酒,國雄有件很高興的事報告。」

  大家聽說,果然站起來陪著幹了一杯。國雄依然請大家坐下,於是將自己和舒劍花的愛情,以及舒劍花這回割愛誘敵的事,報告一遍,全座人聽到,都鼓起掌來。國雄道:「她現在又為了一件很重大的公事,出差去了。可惜今天宴會,不在昨天,若在昨天,大家可以見見她了。老實說,沒有她發現敵人攻夾石口的消息,我怎能受諸位今天的招待?」

  說到這裡,半空裡轟轟作響,突然來了一架飛機,那飛機由遠而近,直向這個村子而來,越近飛得越低,下面看得飛機上的圖案很清楚,正是省軍的偵察機。那飛機到了臨頭,有塊幾尺長的黑布,墜了下來,然後機身一折,變成高飛,轟轟響著,飛到老遠去了。國雄知道,這是飛機丟下信筒來的表示,連忙向著那黑布下垂的地方找了去。不多一會,在橫的一根樹杆上,將那黑布找著了。那布的下方,正系著一個白鐵筒子。

  國雄一時猜不著飛機為何向這地方傳信,因之趕忙把白鐵筒打開,裡面並沒有信,乃是一張大白紙,寫了碗口大的字:歡迎華國雄國威兩位捨身抗敵的勇士,舒劍花謹書。原來是她坐著飛機來的,這可出人意料之外。再抬頭看那飛機時,遠在天邊,只剩有一個小黑點,也就快不見了。原來舒劍花在情報總部告別以後,因為此去,要超過海盜的防禦界線,非坐飛機不可,所以乘了飛機前去。臨上飛機的時候,和駕機人商量妥了。

  到華家屋頂上繞半個圈子走,所以又在飛機場臨時寫下一張字條,放在信筒裡丟下來。當國雄眺望飛機的時候,扶搖直上,她已去遠了。這架飛機,目的只在送劍花到敵人境裡去,不轟炸也不偵察,所以飛得極高,一路都很平安地到了目的地。飛機在半空裡旋轉著,看清楚了有一片曠野,並沒有人家,立刻就降落下來。劍花這時已是扮著一個鄉下逃難婦人模樣,頭上罩了一塊藍布,塗著滿臉的荷葉汁,又黃又黑,身上穿著滾花邊的藍布褂子,下面穿著滾花線的大腳管褲子,腳穿尖頂鯰魚頭鞋,而且是藍布襪子,敷上了許多土,看那樣子,完全不像是坐飛機的人。

  飛機落到平地上,劍花將預備好了的東西,帶在身上,立刻跳下飛機,向麥田裡鑽了進去。飛機也不敢延擱,怕讓人看見了,不稍停留,就騰空而去。這個時候,已是半下午了,劍花藏在麥田裡不動,到了晚上,然後背了個半舊包袱,慢慢地摸上大路。這時,黑野沉沉,上下相接,四周的星斗,放出點點的微光來,略微還看到一些路徑。劍花站在大路中間,對著南北斗仔細地觀察了方向,然後在路邊一個牛棚子裡坐著打盹,直等天明,然後緩緩在路上走著。

  及至太陽有丈來高時,路上已遇到了走路的,人家看她這種情形,料著是個避難的,也沒有什麼人注意她。她得不著一個問話的機會,卻也不敢輕易開口。走到一個三岔路口,卻看到一位四十上下的漢子,挑了一副籮擔。一頭挑著是一捲舖蓋,和一個舊木箱子,一頭是個空籮,裡面坐著兩個小孩,這漢子後面,一個大腳婦人,身上扛了根木棍,棍子上掛有個小包袱。婦人後面,再跟上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,也用根小竹竿子,挑了兩個手巾包。看那樣子,很像是舉家避難的神氣。劍花緊緊地跟著那擔子走,逼著那籮裡一個黑小子發笑。那婦人忍不住,首先發言了,她道:「你這位大姐,也是要進城去的嗎?」

  劍花笑道:「大嫂,是的,你這孩子多好玩呵!」

  那婦人道:「你怎麼只一個人,你也不是本地口音。」

  劍花歎了口氣道:「我丈夫是到這兒來做買賣的,前兩天,讓海盜抓住了。我的東西,也沒有了,只剩了一個光人逃難。這縣城裡有一個親戚,我想找他想想法子去。大嫂你貴姓?」

  那婦人指著漢子道:「他是王掌櫃,我娘家姓丁,你看,這年月不容易過,好好兒的,會拖泥帶水的,拖了這些人逃難。唉!前世造的孽!」

  劍花笑道:「大嫂,你真和氣。你這王掌櫃,是個能幹人樣子,將來一定會發財。」

  王掌櫃挑了擔子,不由笑起來道:「你這位大嫂,人真好,也不會永久落難的。不過你這個樣子進城去,恐怕有些不行,這些日子,縣裡就只有正午開一會兒城門讓人進出,而且盤查得很緊,你不如冒充是我的大妹子,不要開口。混進了城,就好找你那家親戚了。」

  劍花笑道:「那就好極了。這又沒有什麼見面禮,給這兩個小侄子,那是怎樣好呢?」

  說著,在身上摸索了一陣,摸出了兩塊現洋來,向那籮擔裡坐著的小孩子,每人手上塞了一塊。丁氏聽到丈夫要劍花冒充大妹子,心裡十分不高興,現在見劍花給錢,喲了一聲道:「大妹子,還沒有讓小侄給你拜禮呢,你倒先給錢。」

  劍花笑道:「小意思,到了城裡,我再買東西給他們。」

  丁氏連聲道謝,就一路陪著走。劍花一路都恭維他們,他們很是滿意,說是丁氏娘家在城裡,到了城裡,可以先在她娘家歇腿,然後再去找親戚。劍花更是歡喜,就約著到城裡買這樣買那樣。大家很高興地談著話,不知不覺地到了海角縣城。

  這正是開城門的時機,到了城門口,出城進城的人,很擁擠了一陣,城門口雖然有些兵士檢查,因為王掌櫃說劍花是他的妹子,劍花並沒有開口,隨著許多人,就混進城了。自己心裡想著,這一下子,總算闖進了虎穴,若是真能在丁氏娘家住,有了落腳之所,這事就好辦了。心裡如此想著,不但不害怕,還有些揚揚自得,覺得這次前來,一點痕跡都不曾露出來,真算辦得巧妙。也幸而遇著了這一對鄉愚,做了我莫大的幫手,這算合了一句俗話,天助成功了。她很高興地走著,穿過了一條大街,那些放進城來的難民,兀是未散。原來最前面有四名海盜的兵士押著,說是進城的人不許亂跑,要到旅司令部去登記,說明進城去住在什麼地方。劍花得了這個消息,暗中叫聲慚愧,幸是有王掌櫃認作妹妹,進城可以說出落足的地點,要不然,走來就要被他們識破。

  論到上旅部裡去註冊,自己實是夢想不到的事情。有了這個機會,就可以偷看偷看他們的軍營,他們的兵士,是不是可以打仗,那簡直是先睹為快了。在她這樣想著的時候,隨了大眾向前走,絕對不想到面前有什麼危險。縱然有危險,到了此時此地,自己也應當極力鎮靜,總要不露出破綻來。於是半低了頭,裝成那鄉下姑娘的樣子,時時用手扶了籮擔繩子,偏了眼鋒,四處偷看。一路走來,到了海盜的旅司令部,這門口站了兩排武裝整齊的兵士。雖然他們是扶了槍站著筆直的,可是他們的眼睛都向進城的難民,大大地瞪著。所謂登記,也不過是那樣一種手續,他們要借此嚇嚇老百姓。在大門裡列著一排桌椅,桌子上擺了賬簿筆硯紅朱,難民順了桌子,由東邊走上去,由西邊走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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