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熱血之花 | 上頁 下頁
十六


  匪軍是無故侵略土地而來的,比華軍殺身成仁的勇氣,差下去遠了,所以這邊猛烈的抵抗,他們就不能前進。只是步槍與機槍,不斷地圍著山頭施放。在他們這樣的猛撲山頭,山頭上的華軍,自然也用全力抵禦,不能再分出力量去射擊,攻城堡匪軍的後路。於是擊城堡的匪軍,遙遙地將堡門封鎖了。山夾縫裡陽光既少,天色便如黑夜,放出來的子彈,在槍口上已經冒著火光,漫漫的長空裡的子彈,帶著一條條的火線,夜色更深沉了。從此山上山下,彼此都看不到人影,只有山上的火線向下飛,山下的火線向上飛。城堡之外,比這邊更熱鬧,槍炮之聲,夾著山谷裡的迴響,聲震天地。好在這山上的守軍銳氣很盛,山底下的匪軍攻了一晚,到天亮的時候,又退去了。

  不過在山夾口外,許多大小石塊下,架了幾架機關槍,不時向堡門射去,切斷了堡中和堡上的聯絡,堡中想向山上增援,卻是不可能的。到了白天,雙方依然沉寂停戰,天色黑了,匪軍又開始進攻起來。戰到了半夜,滿山縫的星光,隱藏不見,樹木一陣呼呼作響,忽然一陣大雨,蓋頭淋將下來。山下的匪軍人多,以為這是個好機會,就趁勢向上衝鋒。大雨之後,山水向下流去,草皮泥土,都是滑的,山上的華軍,沉著應戰,只等他們目標顯然的時候,就是一槍,衝鋒上來的人,一個也逃不下去。

  不過他們幾次衝鋒,華軍死力抵抗,風吹雨打,子彈撲擊,死傷也不少,戰到天明,只有十八個人了。今天匪軍攻擊,和昨日不同,也是拼了死命來的,雖然天色已明,他們知道守軍更少,越是要用人命來拼奪這個山頭,前面死了一批人,又調一批人到前線來增援。在匪軍這樣激烈攻擊的時候,連城堡裡的趙營長也感到極大的危險,就和熊營副一處,閃在堡上城垛子後,向山頭上打量。趙營長看了許久,皺著眉道:「堡門外的大路,被敵人火力封鎖著,弟兄們是出去不了的。在山上的弟兄們,有一天一夜,沒吃沒喝的送去,天氣又是這樣壞,他們怎麼支持得了呢?要命!」

  熊營副道:「敵人一步緊似一步地來幹,現在就覺得應付困難。若是山頭又失守了,我們更不好辦。那個山頭千萬放鬆不得。」

  趙營長道:「我也是這樣說。和他打旗語吧,叫他們死守這個山頭。總部約我們死守四十八個鐘頭,現在已經守了三十六個鐘頭了,無論如何,我們要掙扎過去。」

  於是熊營副就傳了兩個旗手上來,讓他們藏在城垛子後面,向那方面打旗語。趙營長寫了兩個字條,交給旗手,上面寫的是:「務須堅守待援,趙。」

  一個旗手,照字翻號碼,口裡報著數目;一個旗手,照數字在牆頭上層弄著兩面旗子,向山頭上報告過去。那邊的國雄,看到這方面的旗子招動,立刻拿了兩面旗子,照著這面的旗子,同樣指揮,口裡報著數目,讓同行的兵士,在日記本子上寫下,一面讓人翻譯。譯完了,自己告訴兵士,將「決死守,士氣甚旺」七個字翻成號碼,向他報告,他就向城堡守軍回復過去。

  他們這樣打旗語,匪軍當然是看得很清楚,便以兩邊旗子招展的所在做目的地,子彈集中,射擊過來。尤其是對山頭上,以為是向堡中報告什麼秘密,拼命地向國雄附近射擊。國雄人藏在一塊石頭後,兩手只管伸了出來揮著旗子。那子彈在石頭前後,紛紛亂落,而且打在石頭上,火星亂濺,石屑子直撲到國雄的臉上來。國雄一切不管,將旗語打完,把旗子向石縫裡一插,跑到一挺機關槍邊,和國威二人移下去十幾丈路,正對著射擊的敵人,噗噗噗掃射過去。

  原來這個時候,他們這十幾個弟兄又陸續地傷亡,只能兩個人管領一挺機關槍了。山上越是人少,越不能讓敵人知道虛實,所以對著山下,更是極力地發揚威力,四挺機關槍一架也不停止一息。偏是天不與人方便,在這十幾個熱血男兒拼命抗敵的時候,雨更下得如竹編簾子一般,大風一卷,嘩啦作響,山搖地動,著實怕人,加之人已經作戰一晝兩夜了,精神也十分疲倦,所以在大雨中掙扎之下,慢慢地把機關槍聲減少,山下的匪軍,有了這樣的情勢,也是不肯放鬆,一次兩次的,只管向山頭上沖將上來。

  國雄兄弟的機關槍排列最前面,自然是緊對著山下施放。弟兄二人只管靜伏在泥草裡,那泥草上的流水,順著人身上的衣服,向下面流去,滿身都是泥漿。國威手扶了機槍,不免將頭垂了下去。國雄喊道:「國威國威!抬起頭來,有一口氣,也不許倒下去。」

  國威咬著牙,對了山下,又噗噗噗地開著槍。但是在這個時候,其餘的三挺機關槍,已陸續停止了響聲,不知道他們是子彈用盡了?也不知道他們是受傷或陣亡了?在這樣天氣之下,恐怕是不能讓弟兄們再支持了。國雄就大聲喊道:「弟兄們開槍,援軍快到了,殺呀。」

  因又對國威道:「在四十八小時的限期以內,我們死也要掙扎過去。」

  國威手扶了機槍,又放了一陣,然而實在是疲倦了,頭垂下來,浸到水草裡去,半邊臉都是水泥染著。國雄搖撼著他的身體道:「兄弟,你必得打起精神來幹。這個山頭,就是我弟兄兩人的責任,你若懈怠起來,不是讓我一個人來負責嗎?幹!死都不怕,還知道什麼疲倦。現在到限期只有五分鐘了。五分鐘以內,不能讓敵人沖上這個山頭。

  五分鐘以外,支持一分鐘,就是一分鐘,萬一支持不了,我弟兄兩個最後一滴熱血,就灑在這山上。這是最後的五分鐘,我們幹!幹!」

  國威猛然抬起頭來說:「好!幹!」

  於是弟兄二人緊對山下的匪軍,一陣陣又掃射起來。匪軍絕料不到山上只有兩個華兵,山上大水下流,更是油滑不能沖上,也只好極力地掙扎著,不放鬆而已。只相持到十分鐘的光景,山下喊聲大起,援軍由後面趕過來了。匪軍經過兩晝夜的鏖戰,自然也有些疲倦,突然讓生力軍一沖,便有些抵抗不住,紛紛後退。國雄跳了起來,兩手一拍道:「好了!好了!大功告成了。」

  只在他這樣一跳的時候,腳下站立不住,向山上倒將下來,人就昏暈過去了。及至醒來,睜眼看時,大雨大風聲,槍聲炮聲,都沒有了,自己已是睡在城堡中的病房裡頭了。這病房有二三十架行軍床,各躺著受傷的兵士,他最近的一張床上,躺的是他兄弟國威。當他醒來之時,國威已經蘇醒許久了。他看到哥哥醒過來,首先微笑。國雄道:「怎麼著,我們掛彩了嗎?」

  國威道:「沒有!我們是疲勞過分了。軍醫吩咐讓我們都休息休息。」

  國雄道:「敵人怎麼樣了?」

  國威道:「他們敗了。我們的援軍有一旅人,已經追了過去,非把他們殲滅了不回來。大概他們要全軍覆沒的。」

  國雄將蓋的軍用毯子一掀,跳了起來道:「什麼?他們全軍覆沒了。」

  光了雙腳,在地上一頓亂跳。軍醫跑了過來,將他按到床上,問道:「華連長,你可知道這是病室裡,不許擾亂秩序的。」

  國雄道:「但是我沒有病,你讓我睡在病室裡做什麼?」

  軍醫道:「你的精神剛剛恢復過來,還應當休息一會子。」

  國雄瞪了眼道:「你這就不對。你也是個軍人,應該勸軍人偷懶的嗎?」

  軍醫笑了,便道:「好吧,你出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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