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熱血之花 | 上頁 下頁


  有光道:「你很好,我很放心。沒有什麼可告訴你的了。是你兄弟信上所說的話,國家需要你們去當兵,比我需要你們做兒子,還要緊得多,好吧,你去為國努力吧。」

  高氏點了點頭道:「對了,你們努力吧。家裡是沒有什麼事的。」

  國雄挺了腰,舉手行了個軍禮,又做了個向後轉勢,放開大步,就下樓出門而去。出了大門,趕快地騎上腳踏車,一溜煙似的就走了。二老也來不及下樓來送,就站在樓窗戶邊,順著大道望去。國雄在腳踏車上坐著,是頭也不肯回的。二老在樓上,直望著這輛車和人成了個小黑點,以至於不見。這裡國雄一路趕來,心裡可就想著,劍花每天是要出去看戲的,這個時候去,不要又是撲了個空吧?可是天下的事,很有出於意料以外的。

  這天下午,劍花正是沒有出門。所以沒有出門的緣故,正因為她要去看的餘鶴鳴,正來看她來了。她和他坐在內客廳裡,談笑著喝咖啡,吃糖果。餘鶴鳴笑道:「你唱得很好,今天沒事,再唱一段我聽聽,行不行?」

  劍花頭靠了椅子背,眼睛向上注視著微笑道:「我唱就唱,沒有配角,又沒有胡琴鼓板,唱不出個勁兒來。」

  餘鶴鳴道:「胡琴是不得便,我和你當個配角吧。」

  劍花道:「當配角,你要我唱什麼呢?」

  餘鶴鳴道:「唱一齣《烏龍院》吧。我和你配張文遠。」

  劍花笑道:「你配這齣戲,打算討我的便宜嗎?」

  餘鶴鳴笑道:「這就太難了,慢說口裡清唱,就是在臺上真唱,又有什麼關係。」

  劍花道:「這是你們在臺上唱戲唱慣了的人,那不算一回事,我們……」

  餘鶴鳴站起來,走到她面前向他拱了一拱手道:「面子面子!這裡又沒有外人,就算口頭上占一點便宜,又算什麼哩?」

  劍花把那架起的腿,只管搖撼著,就抬了頭出神。餘鶴鳴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,就站在她面前唱道:「思情人,想情人,思想情人常掛在心。一步兒,來至在烏龍院,叫聲大姐快開門。」

  劍花背著臉就接著向下唱道:「忽聽得門外叫一聲,莫不是三郎到來臨?用手兒開開門兩扇……」

  唱時,就向餘鶴鳴瞟了一眼,余鶴鳴向她作了一個揖道:「有勞大姐來開門。」

  劍花將沙發椅上的靠墊,拿一個放在中間,又用手輕輕地拍著道:「端把椅子三郎坐。」

  餘鶴鳴就坐下來,笑著唱道:「多謝大姐好恩情。」

  劍花唱道:「問三郎,為何不來烏龍院?」

  餘鶴鳴道:「只因懼怕一個人……」

  唱時,他用手向外一指。這一指之間,恰是電鈴響:國雄來了。他在門外,仿佛就聽到屋子裡有一種歌唱之聲。

  早在外面站著,不肯進去。最後忍耐不住了,就一按門鈴,然後到外客廳站著,叫聽差到裡面去,把劍花請了出來。劍花正在內客廳裡唱得高興,聽差說有客在外面等著。劍花一時沒有想到是國雄來了,便道:「是什麼客?你也不要他一張名片,就把他讓進來了嗎?」

  聽差道:「不是別人,是華先生。」

  餘鶴鳴早是注意國雄的了,也就插嘴笑道:「是啊!不是別人,這還用得著那通報的一道手續嗎?」

  劍花望了他一眼,微微笑著,並不說什麼。就對聽差道:「你給他倒茶,我就來。」

  聽差去了,劍花對餘鶴鳴道:「請你在這裡寬坐二十分鐘,我和他說幾句話,打發他走了,再來奉陪。」

  餘鶴鳴笑道:「你請便吧,不能為了我這一個不要緊的客,連其餘的客,都不要你去奉陪。」

  劍花也不願和他多說,伸手拍了一拍餘鶴鳴的肩膀,笑道:「我真是有點對不住。」

  說著,走到前面客廳裡來,見國雄並沒有坐下,兩手抱在胸前,只管在屋子裡走來走去。那皮鞋走在地板上,只管咚咚作響。劍花一推門進來,他先笑著點頭道:「我來打攪你了。」

  劍花笑道:「好多天沒有見,怎麼見了面就說俏皮話?」

  國雄道:「不是我說俏皮話,我在門外,就聽到你唱得很高興。我一進來,可把你的唱打斷,豈不是打攪你了嗎?」

  劍花點頭笑道:「請坐吧。今天怎麼有工夫出來呢?」

  國雄道:「我不坐了,說兩句話我就走。我今天下午開拔了,我特意來和你告辭。」

  劍花點頭道:「我祝你勝利回來。」

  國雄板住了冷笑一聲道:「勝利回來嗎?我不願回來了,因為我不能做宋公明,你去陪你的張文遠吧。」

  說時,就在手上把訂婚的戒指脫了下來,交給她道,「這個東西,我也不配戴著,你收了回去吧。」

  劍花不料他做事如此的率直,手裡托著那戒指,只管發愣,半晌,才微微一笑道:「那也好!」

  國雄笑道:「怎麼不好?」說畢,抽身就向外走。

  劍花道:「喂!你別忙走,我和你說幾句話,行是不行?」

  國雄已是走到門口了,聽了這話,複又轉身回來,望了她道:「還有什麼可說的呢?我覺得我這種辦法,真是很圓滿的辦法了。」

  劍花望了那戒指,靜默了兩三分鐘之久,才道:「這種大事情,難道你考量都不考量一下嗎?」

  國雄道:「我現在是個軍人了,所要的是民族的光榮,生命可成了水面上的浮泡,說破就破。

  生命都不能保,愛情與婚姻,那更是太沒有關係的事。我此去十有八九不能回來,與其讓你做一個未過門的寡婦,不如我們先斷絕了關係,讓你做個閨房小姐。」

  劍花眼睛裡面,水盈盈的,不免含著兩包眼淚,許久不能做聲。國雄道:「你不必傷心。你心裡難過,不過是這五分鐘的事情。把這五分鐘過了,你身體上更得著一重自由,精神上更得著一重安慰,以後你就會想到我這舉動,並不是一件魯莽的事了。」

  劍花用手絹擦了一擦眼淚,微笑道:「你的話很有理,我完全接受了。你這裡還有我一個戒指,要不要拿回去?」

  國雄道:「哦!我還忘了。當然我要拿回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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