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熱血之花 | 上頁 下頁


  有光將信放在桌上,又按上一煙斗煙絲,慢慢地抽著。在他抽煙的時候,他默然不發一語,也望著那窗外的陽關大道,直待這一煙斗煙都抽完了,然後才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真是中國的劫運。然而這決不是外來的侮辱,假使中國政治修明,簡直讓全世界可以注意,決不會讓生番出身的海盜,都來欺侮中國人。」

  國雄道:「你老人家,或者有點錯誤,這一件事,並不用得把哲學的眼光去研究。假使哲學可以治理國家,自然沒有戰爭,而且國家兩個字,也許根本不能存在。」

  他說著話時,兩手反背在身後,挺著胸脯子,將腳尖踮著,身子挺了幾挺,似乎胸中一腔子悶氣,都在這身子幾挺之下,完全發洩出來。這位哲學家雖然是相信非戰主義,但是到了這個時候,兩位少君都激昂慷慨到了極點了,再要持非戰主義,恐怕要引起激烈的辯論了。於是自背了兩手慢慢地走下樓去了。這裡剩下華太太是無所謂戰主義,與非戰主義的,坐在一邊,自揩她的眼淚,國雄與國威還是繼續著說投軍去。

  由投軍又說到戰略與戰術,結果,兩個人還取了一張地圖,攤在桌上來看。恰是這軍事消息,一陣又接著一陣傳來,當城裡的報紙,寄到了鄉下的時候,全村子裡的人都震動了,原來報紙上用特大的字登載,乃是海盜已經攻下沿海十七縣,馬上就要進到省城來了。這十七座城池,向來都沒有什麼軍事設備,海盜乘其不備地突然襲取,分十幾處進攻,一日一夜之間,就完全丟掉了。國雄跳起腳來道:「古來敗國亡家的人也有,像這樣整大片丟土地的,那倒是少見,我們若再不迎上前去,照著孫中山的話,真十天可以亡國了。」

  國威道:「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國雄道:「怎麼辦?放下筆桿,我們去扛槍桿。」

  說著,伸手將胸脯一拍。國威原是隔了桌面在看地圖,這就老遠地站起來,伸出一隻手來,和國雄握著,連連搖撼了一陣。然後坐下來道:「這件事和父親的主張大大反背了,我們說是去投軍,恐怕他不能答應。」

  國雄道:「只怕我們下不了那個決心,假使我們一定要走,我們是名正言順的事,無論在舊道德上說也好,在新道德上說也好,我們的理由,是十分充足的,我們決不能受父親干涉。」

  說到這裡,正是華有光又緩緩走上樓來,他見國雄國威,都寂然無聲了,便點點頭道:「你們不必做成這種樣子,你們所說的話,我已經聽到了。」

  國雄道:「我們的家都破了,現在不能再持非戰主義了吧?」

  有光點了點頭,在他二人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。國威站了起來,舉起一隻手來說道:「我明天去加入義勇軍。」

  高氏自看了信以後,滿肚皮的憂鬱,簡直不知如何可以表示出來,兩手十指交叉著,放在胸前,就是這樣默然不語地坐在一邊,現時看到國威那樣雄赳赳的樣子要去投軍,這事似乎無可挽回的了,便望著他,用很柔和的聲音道:「孩子……」

  國雄看到國威表示那樣堅決,他也舉起手來說,我當然是去。國威兩腳一跳,連拍兩下掌道:「好!好!我們同去。」

  有光把嘴裡的煙斗取下來,走到兩個兒子面前,自己也挺了胸脯,也表示出一番很沉著的樣子,望了他二人道:「你們的意志,大概是決定了,我也不來攔阻你們,攔阻也是無用。但是打仗是危險的事,我只有兩個兒子,只能去一個。」

  國雄道:「當然是我去。」

  國威道:「當然是我去。」

  於是兩個人都望了他父親,等他們父親的取決。

  有光搖著頭道:「這無所謂當然,我也不能說哪個兒子應當去打仗,哪個兒子應當陪著父親。我和你們出一個主意,用拈鬮來解決,拈著去的就去。」

  國雄道:「好!讓我來辦。」

  背轉身就在旁邊書桌上,裁了兩張字條,用毛筆各寫了不去兩個字,然後將字條,搓成個小團兒,放在茶几上來,先用一隻手按著道:「我這兩張字條,一張上面寫去,一張上面寫不去,拈著去的去,拈著不去的就不去。」

  說畢,縮回手來,身子向後一退。向著國威道:「這鬮是我做的,我不能先拈。」

  國威倒也不曾考慮,伸手就拈起鬮來,打開看時,卻是不去兩個字。國威一跳腳道:「太不走運,怎麼偏是我拿著不去的鬮呢。」

  國雄將茶几上剩下的紙鬮,拿了起來,向嘴裡一扔,吞下肚去,微笑道:「當然我拈著的是去,不必看了。我覺得蒼天有眼,我是個長子,應該去呀。」

  說著,伸手過來,和國威握著。國威笑道:「我祝你成功,但是我也會用別的方法來幫助你,決不至於悶坐在家裡的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,臉上儘管表示歡喜,但是心裡可懊喪極了。他無精打采地走下樓去。

  華太太見國雄抖擻著精神,站在屋子中間,半昂著頭,現出一種得色來,便道:「你真要去投軍嗎?孩子。」

  國雄笑道:「我們鄭而重之的,拈了鬮,再說不去,那不是小孩子鬧著玩嗎?走了,我馬上到義勇軍司令部報名去。」

  說著,掉轉身子就向樓下走。華太太站起身來,追到樓梯口邊道:「孩子,孩子!」

  但是這個孩子,是國家的孩子,不是母親的孩子,已經穿上了學生服,出了大門,逕自投軍去了。過了三天之後,華國雄換了一身軍服,走出軍營來,他不是回家,卻是去探訪他幾乎可以和國家父母相並重的一個人。這種人,在男子們方面,就是沒有,也很希望著有。是一種什麼人呢?就是男子們的情人了。國雄的情人是城中女子中學的一個音樂教員,姓舒名劍花。

  當國雄匆促去投軍的時候,不曾分身去和劍花報告,現在是急於要去見的一個人了。劍花的家庭,很是簡單,僅僅只有她一個五十歲的老母。因為她愛好美術,所以住在一幢很整潔的小屋子裡。屋子外面有一片曠場,牆上挖著百葉窗,正對了一排密密層層的槐蔭。當國雄走到槐蔭之下,那窗戶裡面,一陣鋼琴的聲音,由窗戶傳了出來。接著便有一種很高亢的歌聲。那歌子連唱了三遍,國雄也完全聽懂了。那歌詞是:

  嬌!嬌!嬌!這樣的名詞,我們決不要!上堂翻書本,下堂練軍操,練就智勇兼收好漢這一條。心要比針細,膽要比鬥大,志要比天高。女子也是人,決不能讓胭脂花粉,把我們人格消。女子也是人,應當與男子一樣,把我們功業找。國家快亡了,嬌!嬌!嬌!這樣的名詞,我們決不要!來!來!來!我們把這大地山河一擔挑。

  國雄聽了這歌聲,在外面先叫了一聲好,然後推了大門走進去,一路鼓著掌道:「唱得好歌,唱得好歌!」

  舒劍花的書房,有一面正對了外面的曠場,外面這一叫好聲,早是把她驚動了。及至國雄走進去,她依然還坐在鋼琴邊,心裡可就想著他有好幾天不曾來,我且不理會他,裝出一種生氣的樣子,看他怎麼樣?她如此想著,所以面對了鋼琴,並不曾回頭一看。及至腳步走得近了,半偏著頭,眼睛瞟他一看,見他是穿了軍服來的,不由得口裡哎呀了一聲,突然站起身來道:「國雄,你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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