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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 最後一計(1)


  雪芙說過的,她雖然是很恨靜怡,可是每次看到靜怡那可憐的樣子,這恨意就不知道消蝕到哪裡去了。現在向靜怡說了兩句俏皮話,看到她內慚於心的樣子,這就明白了她轉變到這樣子,也是受了俊人的刺激。但是俊人不愛她了,就應當回到我身邊來。

  現在俊人寫來的信,卻又是怒氣衝天的,大有絕交的樣子,分明還沒有回過心來,怎麼連方小姐也不要了呢?心裡在那裡前後思量著,說過了那句話之後,也就沒有把別的話接著向下說。

  兩個人靜靜地在松樹亭下站了很久。西邊山峰上的太陽,慢慢地向下沉去,看到那山下沖裡,煙霧繚繞的,把所有的樓臺樹木,全漸漸地模糊起來。那煙霧最深的所在,已是有兩三星燈火,透露了出來。而對過山峰頂上,卻還有一抹紅色的陽光,一明一暗,一高一低,頗覺相映成趣。

  雪芙道:「我的小妹妹,天色晚了,你又是個林黛玉的身體,這晚風吹在身多麼涼,我們該回去了。」

  靜怡站著沒動,倒是歎了一口氣。雪芙道:「你也傷感著呢?」

  靜怡道:「我倒並不為的先前說的那番話還傷感著。剛才你又說了一聲林黛玉,我想起來在學校的時候,有一部分同學,也是這樣和我開著玩笑的。可想我是一點振作的精神沒有的,簡直是個害癆病的女孩子。我也好幾回想著,要打起精神來幹一場。無如是扶不起來的蘆葦杆子,小小的風又把我吹著倒下去了。從今以後,我要改頭換面,做一個英雌。」

  這個雌字,送到雪芙耳朵裡,很讓她心裡一動,接著噗嗤笑了一聲。靜怡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雪芙道:「有個朋友寫信給我,信裡有個雌字,照字面說,這是說我柔弱了,可是他的意思,卻正是恭維我有本領。我心裡想著,這恭維有一點不好受,不想你倒自己要做起英雌來。」

  靜怡道:「這朋友為什麼把這種話恭維你?」

  雪芙在說話時,已是離開了松樹亭子,順了這條山腰的松林路,緩步向前走著。她仿佛沒有聽到這句話,呆呆向路那頭出神。只見一個挑柴的,挑著兩捆青松枝,順了路迎面走來。到了近處,見他穿了藍布褂褲,橫腰紮了青布板帶,頭戴了寬邊草帽,腰前恰有一部黑的長鬍子。

  這裡正是山梁子上,太陽照著他,橫躺了一個影子在地面。等他過去了,雪芙見靜怡也走到了身邊,因道:「你看,這個樵夫,不可以上畫嗎?」

  靜怡道:「原來你對他出了神,那是他上了中國文藝家的騙,他們總把漁翁樵夫形容得逍遙自在,像個陸地神仙,其實天下最可憐的,最可慘的,莫過於樵夫生活。

  「終日爬山越嶺,冒著豺狼虎豹的危險,砍了這樣一大擔柴下山,幾乎壓斷了脊樑骨,而他所得的,不過是兩三角錢而已。假如他家裡還有個妻兒老小,那也總算是在死亡線上掙扎吧?那些舊文人,糊塗透了頂,把他們當了隱士高人看待。」

  雪芙點點頭,笑道:「你的思想,和你的態度,真是兩個極端,這叫不動聲色。這種人做起事來,那是最容易成功的。」

  靜怡也笑道:「你這話自然是過於謬獎,但無論事情成敗,我倒是能坦然處之,你總算對我有點認識了。」

  雪芙笑道:「你失敗了,也坦然處之嗎?」

  靜怡笑道:「我昨天生病,今天發感慨,你不要以為我有什麼事失敗了。」

  雪芙聽她這句話更是露骨,心裡想著:你敢說,我還有什麼不敢說。

  正想跟了她再緊逼兩句,卻聽到山崖下有人大聲叫著,順了風聽時,正是方家女僕在喊叫,說是太太請兩位小姐快回來呢。她叫著,還一直迎上崖來。笑道:「太陽偏西了,這山上多大的風。太太怕兩位小姐著了涼,請快點回去。」

  雪芙向靜怡望著,笑道:「這連我也成了林黛玉了,六月炎天,老人家會怕我們傷風。」

  靜怡道:「不過我們穿的都是單褂子,天越晚,也就越涼,回去也好。」

  她彎身摘了草叢裡一朵黃色的小野花,隨手插在鬢邊上,笑了吟著詩道:「塵世難逢開口笑,菊花須插滿頭歸。」一面說著,一面隨了女僕下山。

  雪芙為了她來,她已下山,當然也就一路跟著走下去。到了家裡,因為山沖裡雲霧很大,已經點上了燈。

  尚太太端了一本大字的小說本子躺在椅上看。

  雪芙笑道:「姑媽!好多天沒看小說了。」

  尚太太道:「過去都是讓你們攪亂得不安寧。現在你們不鬧了,我也可以復工了。」

  雪芙笑道:「你老人家怎麼知道我不鬧了呢?」

  尚太太道:「俊人走了。剛才你同方小姐在松林路有說有笑地玩著,你還同誰鬧?同我鬧?同廚子老媽子鬧?好好兒的兩個人相親相愛的,多好,一定要吃那罎子飛醋,把俊人逼上梁山。現在沒有事了,不鬧了。」

  尚太太數說了她一頓,頭也不回過來,只把眼睛斜瞟了她一下,依然兩手捧了書本子看。

  雪芙坐在屋子角裡一把椅子上,倒是怔怔地望了她。很久,問道:「姑媽!你又得了什麼消息嗎?聽你老人家這口氣,好像靜怡還是得著勝利了。」

  尚太太把戴的大框眼鏡,由書本頭上伸了出來,對她看了一眼,接著道:「俊人來信說走了,你以為他是真走了嗎?那一位生病,悶悶不樂,你以為也是真的嗎?因為你處處留神,他們不能不做得像真的一樣。你看吧!兩個星期以內,他們在北平同出同歸了,把你這傻丫頭冤死。一個走了,一個和你要好,讓你一點辦法施展不出來。」

  雪芙聽了這話,把一顆空洞了的心,複又煩悶緊張起來。當晚回想靜怡的態度,實在也轉變得可疑,在枕頭上捉摸了一晚,到了次日起來,還是向靜怡取著監視的態度。

  可巧自這日下午起,那位男性化的張小姐,就搬到靜怡一塊兒來住。隨了她那一群女友,也時來時去,靜怡竟沒有一個單獨在家的時候。想用什麼言語去套她的話,礙了別人當面,無從開口,這又有一點可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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