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如此江山 | 上頁 下頁 |
第二十二章 等著了一封絕交信(3) |
|
雪芙搖了兩搖頭,笑道:「方先生謬獎了,我是最沒有出息的一個人。男女社交,那更談不上。我認得俊人,完全是家庭的關係。靜怡有了對象沒有?」說著,臉也微微一紅,向方先生笑著。接著又搖了兩搖頭道:「這話我是多餘問的。她有了對象,方先生也不會知道。」 方先生沉吟著道:「要說她有對象呢?這個我們做上人的倒也沒有顯明證據。孩子這樣大了,我們也不能絕對說沒有。」 尚太太道:「這樣說她還是在尋找對象的時候裡了。也許她不分晝夜地出去遊玩,就是尋找對象。」 方先生道:「若是出於尋找對象,這倒也無足奇怪。」 尚太太道:「恐怕她所找的人,不是那恰好相稱的對手吧?」 方先生點點頭道:「自然!她要是這樣去找對象,我當然要替她考量考量。」 雪芙聽說,就微笑了一笑,同時鼻子裡呼一下子,透出一口氣來。方先生立刻向她望著,見她臉上還是紅紅的,這倒有些奇怪:靜怡追求愛人,和她有什麼關係?他心裡這樣地想著,眼珠在大框眼鏡裡向雪芙一溜,接著道:「哦!倒是我這樣糊塗,一點沒有注意。今天她回來,我倒要向她問問。」 尚太太覺得話說到這裡,不能再向下說,再向下說,就要露出馬腳了。因笑道:「方先生!你可不要把這話放在心上!也許是我們看得不對!我們談談別的吧。喝著這雲霧茶,應當吃些好的下茶。我這裡有松子仁兒,山條糕,方先生嘗一點去吧。」 方先生聽過了這些話,心裡有很大的感觸。將掛在桌檔上的斯的克拿了起來,將棍子頭連連在土地上頓了幾頓,做個沉思的樣子。接著道:「多謝尚太太的好茶,回頭見吧。」他又將棍子在地面上點了幾點,就起身走了。 雪芙低聲笑道:「姑媽!這一下子,算是把疤瘡子給他們揭破了。」 尚太太笑道:「若是依著你的性子,恨不得就一口說出來,她是和俊人一塊兒出去了。要是那麼著,方先生一個不好意思,他否認起來,我們是硬說有這個事呢?還是承認說錯了呢?硬說有這個事,沒有真憑實據,那是說不下去的。若是承認錯了,自討沒趣,還算一段小事。把消息洩漏了,他兩個人有所防備,我們就什麼也幹不成。」 雪芙低頭想著,將一個食指蘸了茶杯裡的水,在桌面上畫著圈圈,很是猶豫了一會子,然後抬起頭來笑道:「我說話是欠於考慮一點,不過靜怡給我的刺激太深了。一引起了我的牢騷,我就忍不住說出來了。今天晚上,我們有戲看了。當她叔叔問她的時候,看她用什麼言語來對付?」說時,兩眉一揚,對尚太太很得意地笑著。 尚太太道:「你這孩子,就是這樣性急,一點沒有涵養,把很好的事,預先洩漏了,真做起來,倒還是減了成色。」 雪芙道:「你老人家,倒把做事比著了金子。」 尚太太道:「可不是?我不是自吹,我做的事,都是真金不怕火。這樣一來,不但俊人不能不回來,就是方家也會搬著離開我們這裡的。」 雪芙見尚太太這樣高興,自己也就很得意,把上午那番焦急的情形,就丟到一邊去了。自己似乎感到坐得久了,也就走出大門去,在門外路上散步。 自己還沒有走到三個來回,遠遠地看到一群姑娘們,花枝招展地過來了。空中搖撼著紅的綠的花的幾把小綢傘,傘下面,就是花花綠綠的衣服,卻看不出來是什麼人。但是其中一條黑裙子在地面上飄蕩,老遠地就可以看出來那是靜怡在人前領導著,毫無疑問的,這倒奇怪,她怎麼會帶著這些人向家裡跑? 待要扭轉身向家裡走時,靜怡已是收起了傘,抬起一隻手,在空中揮著花綢長手絹,笑著叫道:「密斯朱!密斯朱!來來來!我和你介紹兩個朋友。」 雪芙被她喊住了,就不便向大門裡跑,只好站住了腳,笑著微微地向她點頭。 靜怡把那幾位小姐引到了面前。靜怡介紹著是張王劉李四位。那位張小姐穿著白的翻領褂子,領外系了一根桃紅色領帶,胸前打了一個極大的蝴蝶結兒,下面穿一條短平膝蓋的草綠色裙子,光著大腿,赤著腳穿了草織的涼鞋。圓臉,大眼睛,肩上背了一頂大草帽。 看她的手臂,總有茶碗粗細,加之梳著圓形的童發,活像個美麗的男孩子,也就不免多看上她兩眼。靜怡望著,便笑道:「密斯朱!你看我這位弟弟也是怪有趣的吧!我就愛她。」說著,挽了張小姐的肩膀,在她肩上連連拍了幾下。 那張小姐露出兩排白牙,向雪芙笑著。同時,兩腮上,印出兩個小酒窩兒,雪芙也覺她很可愛的。便笑道:「張小姐住在什麼地方?以前沒有見過。」 張小姐道:「我就住在河南路,密斯方天天到我那裡去邀我出去玩。」 雪芙聽她這樣說著,倒抽了口涼氣,偷看她的臉色,又覺得她態度極其自然,並不像是臨時捏造出來的話。因點點頭道:「好的!明天我也加入你們這一群。」 靜怡道:「我請她們到我家去玩呢,你也來吧。」說著,大家一窩蜂似的,笑著跳著,到方家去了。 雪芙站在路頭上,倒是怔怔地站了好久,心裡想著:這倒怪了,難道她天天是和這些人在一處嗎?至少,今天她是和這些人在一處的了。那麼,不用方先生怎樣盤問她,她這幾天是和誰在一處,已有事實給她證明。因之走到一棵樹下,手扯著垂下來的樹枝,望了對面山峰上幾團白雲,只管出神。 約莫有半小時之久。女僕走到了身邊,悄悄地道:「朱小姐!尚太太請你去有話說。」 雪芙正沒有了主意,聽到姑媽叫喚,以為有點消息,立刻跑了回來。見尚太太坐在堂屋籐椅上,懶洋洋地半躺著,因問道:「姑媽叫我嗎?」 尚太太道:「你老在門口等著他什麼?沒有了他,你還不能過日子嗎?」 雪芙手扶椅靠正想坐下,聽到這話,竟是站得呆了。尚太太道:「俊人這孩子,自負得了不得,仿佛普天下就是他這麼一個美男子。也是你們這種年輕姑娘太捧他了,捧得他不知身在三十三天以上,什麼人也看不起。」 雪芙越是莫名其妙,望了她道:「哪個要捧他?我就是恨著姓方的,豈有此理,把俊人勾引壞了。我必得爭口氣,把俊人奪了回來。」 尚太太道:「囉!這就是你們捧他了。假如你們看著他不值什麼,無論他和誰要好,你也不必理會他,那他就驕傲不起來了。」 雪芙道:「姑媽說的自然是至理,不過今天這樣做法,也是姑媽替我出的主意。」 尚太太沉落著兩塊肥臉腮,將十個粗指頭交叉著放在胸面前,垂下眼皮,好久不作聲。最後,將身子一起,在屁股後面抽出一封信來,扔在桌面上,指著道:「你瞧瞧。」 雪芙向桌上看時:一封洋式信封,上寫著尚太太台啟的字樣。看那筆跡靈秀,一望而知是俊人寫的。於是也不再徵求尚太太的同意,就抽出信箋來看,信上寫著是: 伯母大人台鑒: 自首都追隨左右以來,倍承照拂,銘感無似。侄晚原意本欲借匡廬一席清涼之地摒除煩囂,整理所學功課。遊覽名勝,尚為餘事。不期登山以後,失歡于朱小姐。 侄雖曲為趨奉,無如動輒得咎,啼笑皆非。近則情感愈劣,幾致一步一趨,均逢彼怒。反躬自問,未解獲罪之由。轉思伯母攜雪芙登山,旨在拓展心境,稍求安慰。似此參商難合,雞犬不寧,非徒紛擾居停,且令山靈見笑,只有遠避雌威…… 雪芙本是斜靠了桌沿,兩手捧了信箋向下看的。看到幾行之後,顏色慘變,手裡捧的信箋,抖戰得瑟瑟有聲,及至看到雌威兩個字,怎樣也忍不住。兩行眼淚,在長睫毛裡成串地滾在臉上,但她還把信繼續地向下看。 另覓出路。侄已于日昨來潯,即當轉道北上,不辭而別,情非得已,諒之諒之。來日方長,容圖報稱。所有侄存留行李衣物,請囑女僕,代為包紮,當告知通信地點,請交郵擲下。 更有進者:侄遊歷所經,每感如此江山,徒供嬉戲。像有齒以焚其身,益增惶懼,昔太史公走萬里路,胸襟廣闊,遂成史記不朽之做。侄雖未敢高攀昔哲,然大好身手,亦不應陶醉於桃色幻夢之下,自墮意志。異日相見,或有所成,未可知也。專此奉達,即叩福安! 侄晚陳俊人再拜 雪芙看到末了幾句,鼻子裡「呼嗤」一聲,冷笑出來,哼道:「好大話兒!」 可是她雖這樣批評著,但她臉上的眼淚,還沒有幹呢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