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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 彈性的手杖(3)


  雪芙笑道:「事實勝於雄辯,我們走過去瞧瞧吧。」

  俊人聽了這話,心裡實在不免卜蔔亂跳,一面在打算著,事到於今,顧全不了許多。假使自己向方小姐打招呼,而她要見怪的話,那就把尚太太請出來,讓她評一評這個理。人決不是一塊木頭,讓我見了熟人不睬人家,這話真不容易說過去,他心裡一步步地向前推開來想,也正像他一步步向前走著一般。

  可是當他走到那木橋邊下去,那情形有變了。方靜怡已是掉過臉去,緩緩地行過那道木橋,走到山澗的那邊去。而且她走路的時候,只管看著地上,卻不管身以外的什麼。俊人本來不敢向那方面正眼看著,但是經過兩三次偷看,見她依然低了頭走,心裡也就坦然起來,不住地向澗那邊看了去。

  雪芙在走近那木橋時候,本就緊緊地偎貼住俊人的肩膀,直扶著俊人,到了家門口,見靜怡相距已遠,這才將他一推道:「讓你逃過了這一關了。」

  俊人雖然心裡不無忿恨,但是她所說的話,卻是真的,便掉個臉來向她笑道:「你這人有點兒過河拆橋。你現在到了家,用不著手杖了,就把手杖一推。你也看著我們老用手杖的人,是怎樣地對待手杖,雖然不用它了,依然緊緊地在手上捏住著的。」

  說時,還舉起手杖來,給雪芙看看。雪芙笑道:「你不能比那根手杖,它是硬木制的,沒有彈性。你這個不然,是有彈性的。在外面走路,拿了這彈性的手杖,不過裝裝幌子,其實它是不能扶了人走路的。在有人的面前,少不得要你裝幌子,這沒有人的地方,要你幹嗎?拿在手上,是多一層累贅。」

  俊人聽了這話,臉上不免有點紅。便笑道:「雪!這是你說的話,無論如何,我們總是平等的人吧?你對我平等的人,拿這樣重的話來譬喻我。」

  雪芙微笑道:「看你這樣子,倒有點不願意接受我的話?」

  俊人微微笑著,向屋子裡走。只見尚太太新戴了一副大框眼鏡,兩手捧了一本大字的紅樓夢,躺在籐椅上看,見他倆人進門,坐起來,低著頭,眼光由鏡框子上面射出來,看著他們,正了顏色道:「你們這年輕人做事,真夠荒唐。不回來吃飯,也不在事先通知我一聲,讓我在家裡好等。」

  俊人站著,向雪芙看了微笑。尚太太道:「自然是雪芙做主的。我有辦法,罰她在家裡讀三天書,權當拘留。」

  雪芙道:「俊人是個從犯,也不能饒他吧?」

  尚太太道:「這倒好,你們這一對人,反過來了,男的倒從了女的跟隨。是呵!沒有結婚以前,男女之間,總是這樣,未婚夫對於未婚妻百依百順。結婚以後,那就不然,情形掉過來了,是女子對於男子百依百順。」

  雪芙正走到桌子邊,提起茶壺來,斟上了一杯茶,且不回過頭來,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。尚太太雖不看到她的臉色,也就聞弦歌而知雅意,便笑道:「不用哼,這事情很快就要實現的。」

  俊人笑道:「姑媽!你這樣一說,是替我罪上加罪。她今天遊山,就把我當了手杖用,看得我沒有人氣,若是照了姑媽的話,她必須預先制服我,不止把我當手杖,要把我當高跟鞋了。」

  尚太太道: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我倒有些不懂。」

  俊人見雪芙端了一隻杯子,斜靠了桌子,慢慢地在喝著,便向她道:「我可以說嗎?今天的事。」

  雪芙道:「關於我們倆人的你儘管說,但希望你不要拉拉扯扯,說到別人身上去。」

  尚太太笑道:「你們兩個人的事,那就是你們兩個人的事,對於別人,是不會發生關係的。雪芙這話怎麼說?我倒有點不懂。」

  俊人道:「她說男人游山,總得買一支手杖,女人卻用不著,因為男人就是女人的手杖。我呢,連做一根硬木手杖的資格也不夠。因為木料是結結實實的東西,扶住了就好上山。我是和藤條竹枝一樣的材料,拿去做手杖,只是一種樣子,要靠它撐腰,扶人上山是不可能的,她還給這種材料,取了個名字,是彈性的手杖。姑媽!你看我這種人,是有彈性的人嗎?」

  尚太太兩手把眼鏡摘取了下來,對俊人望著道:「你這話我還是不解,怎麼叫作有彈性的人?」

  俊人道:「好比橡皮吧,你捏緊一點,它可以縮小;你手上的勁小些,它又可以伸開了。」

  尚太太道:「現在我明白了,雪芙若是懂得這點緣故,那就不會怎樣吃男子的虧。她說到人有彈性,那實在不止俊人一個。每個男子在女人面前,全是這樣的。我記得孔夫子有一句話: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。近之則不遜,遠之則怨。那因為他是一個男人的緣故。

  「若是孔夫子奶奶作書,就決不說這樣的話。據我看來,惟有男子們,才是這樣賤骨頭,近之則不遜,遠之則怨。我和你死去的姑父,感情算是不錯。早幾年,我遇事監督著他,他倒是有點不高興,說一點家庭樂趣沒有。後幾年,彼此過了中年了,遇事都將就著他。

  「有時他整夜不歸,說是在外面打牌,我就開一隻閉一隻眼,麻麻糊糊的。你猜怎麼著,他以為我怕他了,居然和我提出條件,要討姨太太。你看,這不是近之則不遜嗎?」

  雪芙兩手捧了茶杯,放到嘴唇邊慢慢地呷著,可就瞅了俊人微笑。那意思好像是說,你告訴姑媽,姑媽怎麼樣?還不是說男人不對嗎?

  俊人笑道:「有了姑媽這一篇話,先前替雪芙過慮的話,那就不合邏輯了。」

  尚太太道:「雖然前後兩段說法,但是理由總是一樣的。因為雖然知道男子近之則不遜,遠之則怨,依然找不出一個什麼好的辦法來。再就我說,當年除了娶姨太太這一件事,我沒有答應他而外,其餘是一律依從他了。現在時候,雪芙要你做手杖,將來你一定要拿她做手杖的。」

  俊人道:「你老也太言重。看我姓陳的這孩子,是那樣一種人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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