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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又一場誤會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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尚太太道:「那就最好是黃龍潭了。由這裡向西走,也不過三四裡路,就是黃龍寺,寺門口有兩棵婆要寶樹。順了山坡子下去,是黃龍潭。」 俊人道:「對了,這黃龍潭三個字,耳朵裡倒是很熟的。既是路很近,就到黃龍潭去吧。」 於是偏過臉來,向雪芙很親切地低聲問道:「雪!我們就到黃龍潭去吧。」 雪芙也沒有理他,手裡拿了一個小茶匙,只管在牛乳裡面攪和著。俊人碰了她這樣一個軟釘子,本待不說什麼,可是當了尚太太的面,多少覺著有些不好意思,便笑道:「姑媽不也去一趟嗎?」 尚太太道:「我忙什麼?廬山這些名勝,我都全遊逛得不要再逛了,我不是怕熱,我今年就不上山了。你們去吧,黃龍寺邊,有農林學校的出產,雲霧茶最好,給我帶一點吧。」 雪芙始終不作聲,還是喝牛乳吃餅乾,低頭看了桌面。 吃完以後,俊人自去預備相匣,將皮帶掛在身上,然後走到雪芙面前,低頭笑道:「我們走吧!」 雪芙因看了尚太太一眼,慢慢地站起身來。尚太太道:「你還穿了高底皮鞋呢,趕快去換平底的。」 雪芙伸了一個懶腰,微笑道:「昨晚上爬好漢坡,做了一次好漢,實在累得可以了。今天又起得太早,我不願意走動了。」 尚太太向俊人笑道:「你明白了沒有?她是有一趟差事要你做。你到她屋子裡去,把床底下那雙平底鞋子給拿來。」 雪芙笑著「喲」了一聲。俊人也不待她把話說出,立刻扭轉身子就走,而且不到三分鐘的工夫,就把那雙平底鞋拿了出來,放在她腳下。 尚太太笑道:「雪芙!你現在可不好意思不去了。」 雪芙也沒說什麼,彎了腰自把鞋子換上。俊人就像一個聽差似的,挺著身子垂了手站著。雪芙站起來向他望望,才道:「走哇!」 俊人倒透著有點難為情,自跟著她後面,向門外走來。這門外本就是夾了山澗的大路,因道:「我們向哪邊走?」 雪芙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 不過她口裡雖如此說,卻是順了大路,向西邊走去。俊人跟著後面道:「沒有走錯嗎?回去問一問吧?」 雪芙道:「你沒有聽到姑媽說,是要向西走的嗎?」 俊人「哦」了一聲,跟了她走。 這長街裡的一條山澗,本是樹木森森,兩面簇擁著的。這人行路,當然就更在樹木下面。所以兩個人在樹蔭裡緩緩地走,並不曬人。山澗裡的水,也是彎曲了向西,潺潺作響。在路的兩邊,是兩道長峰,人家依山靠水,對岸開門。在綠樹蔭處,不時地有一兩次的叮噹琴聲,送了出來。 俊人笑道:「在這個地方住家,多麼的好呵,假如將來我把生活問題解決了。我也到山上來住。」 雪芙只是格格一笑,並不答話。 俊人道:「你今天對於我的誤會很深。我要解釋,你又不讓我解釋,真教我沒有辦法。」 雪芙道:「你還要解釋什麼?事實是很明白地擺在這裡。」 俊人道:「今天早上,我很早地就醒了。也為了那水聲響得厲害,我睡不著,就走了出來。倒不想方小姐起來得比我還早,所以在橋上碰到了。碰到之後,我們少不得客氣兩句。」 雪芙將脖子一扭道:「鬼話,在南京同船到九江,在一個艙裡,熟得不要熟了,見面還用得客氣嗎?」 俊人道:「我所說的客氣,並不是生朋友見面的那種客氣話,說了一些山上的景致。」 雪芙道:「你同朋友談話,當然有你的自由,我有什麼權力可以干涉你。」 俊人道:「你當然可以干涉我,而且只有你干涉我,才是對的。」 雪芙鼻子裡哼了一聲,卻沒有說話。 二人默然地走著就出了長街的口。這裡是攔山腰一條路,路邊的樹,卻很是零落。反是那山上的草,長得很深,太陽照著那草,發出一種很細微的清香。向北望去,山峰重疊,由近而遠,一望那些巍峨的山影,卻是與那天腳下的白雲相接,由此也就令人感到此身超出塵外。 這一條路,繞著山腰走,在那山腰扭轉去的所在,這山路方才不見。也許因為時間還早的關係,在路上並沒有遊人。兩人悄悄地走著,在砂石的路上,發出唏唆唏唆的聲響。這種聲響,和那草頭刷刷的風聲相應,更給人一種幽異。 雪芙一步一步地走,走著緩了下來。走到一個兩峰相接的山谷口上,卻是一道小瀑布向山上深谷裡流著。跨住這小小的穀口,有一石橋,在橋頭上豎了一塊石碑,寫著「蘆交橋」三個字。 雪芙走到橋上,手扶了欄杆,向遠處望著。只看對面那一排山峰,竹木蔥籠,變成了墨綠色,在那山縫裡,更透出遠方淡藍色的山影。再看近處,這腳下瀑布,向深谷裡注著,卻看不到底。俊人因為她不肯走,便也挨了雪芙同在欄杆邊站住。眼看著風景,兩人全不說話。 俊人本想用一句什麼言語去套她的話,無如在方寸撩亂的時候,實在想不出一句話來。偏偏雪芙的肩膀聳動了一陣,鼻子息率有聲。 俊人偏過去看她,她已經流下淚來了。俊人道:「雪!你這是何必呢?你無論有什麼委屈,只要你肯告訴我,我一定想法子來安慰你。」 雪芙哽咽著道:「你安慰我嗎?以前你在北平的時候,同我來往寫信,我安慰得多。現在你同我見面了,你就在我心靈上,給了我一種很大的創傷。由此,我想到你以前信上同我所說的,那全是欺騙我的話。我以前極誠懇地信賴著你,我是太忠厚了。我真是個可憐的人,我真是個太無用的人。」說著說著,把話哽咽住,就放聲哭了起來。 俊人立刻兩手握住了她兩隻手,亂搖撼了一陣,因道:「雪!你不能這樣,這是三叉路口。那邊是牯嶺來的路,這後面是蘆林來的路,讓人看到,還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呢。」 雪芙倒覺得他這話是真的,在衣服裡掏出手絹來,把嘴堵住,把哭聲擋了回去。有四五分鐘之久,兀自哽咽著,然後才用手絹來擦著眼淚。 就在這個時候,已是由蘆林山口裡,出來兩名巡警。俊人心裡一機靈,兩手捧了相匣子,只管向後退,做個要照相的樣子。那警察雖是對他們注意看了兩眼,然而也不停步,逕自走了。 俊人等那兩個警察走遠了,然後跑過來,挽了雪芙一隻手胳臂,用很柔和的聲音對她道:「雪!你同我走吧,你同我走吧。」 雪芙一手拿了手絹揉擦著眼珠,一路輕微地歎氣。俊人道:「你不要傷心,我起誓,我在北平的時候,決沒有同一個女子往來。就是這位方小姐,到現在為止,我總共只有兩次和她單獨的談話。一次是在輪船的船舷上,一次就是剛才大門口石橋上的事。」 雪芙道:「這不用你起誓,我全知道了。可是在你心上,已是有一千次一萬次和她談話了。」 俊人道:「那何至於?」 雪芙道:「在你的態度上,就可以看得出來,不至於嗎?而且我還有一個老大的證據。」 俊人道:「你有什麼證據呢?」 他口裡雖是很強硬地問著,可是心裡不免卜蔔亂跳,心想:「也許有什麼證據落在她手上吧?」 可是雪芙說出來的,卻是任何人所猜想不到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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