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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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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這時,雪芙依然坐在艙外船舷上,看兩岸風景。所以方孟斧把他的嫂嫂方老太太引出來了,雪芙卻不當面。而同時方小姐陪著,雪芙也沒理會到。等雪芙走進艙來,這裡已經是談話多時了。 尚太太這就向她笑道:「雪芙!來,我給你引見引見,這是方老太太,這是方小姐。」 雪芙一看就是引得俊人注意的那位斯文姑娘。要理人家,心裡實在不願意。不理人家,可是姑母已經介紹在先了,而且那位方老太太,是格外的客氣,她已經站了起來,向自己笑嘻嘻地點了點頭。 雪芙向她略微鞠躬時,她就笑道:「這位小姐,真可愛,比我們靜怡活潑多了。靜怡過來見見這位姐姐,將來也跟著人家學學。」 靜怡於是笑嘻嘻地走到雪芙身邊,伸了手向她握著笑道:「朱小姐身體很康健,真是一位時代姑娘,我簡直兒不行,是個沒落了的人。」 她說著一口流利的國語,而且在那小紅嘴唇裡,笑著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牙齒,那是非常之可愛。便笑道:「方小姐!你太客氣,我們是野孩子。」 俊人坐在稍遠的一張椅子上,看到這兩位姑娘,各有一種特點,這個說是沒落了的人,那個說是野孩子,謙遜得有味。於是一高興之下,就笑了起來。雪芙一回頭,臉就紅了,微微地瞪了眼道:「俊人笑什麼?」 俊人看她有點生氣的樣子,也就隨著她紅了臉,因道:「我覺得兩位小姐全客氣得可以。」 方孟斧坐在他對面,摸了小鬍子道:「這叫其辭若有憾焉,其實乃深喜之呀。」 靜怡笑道:「四叔這話,我有點兒不能承認,難道我還願意做一個沒落的孩子嗎?」 方孟斧笑道:「你不願意做,你又何必承認。」 靜怡道:「我本來就是。若不承認,人家也看得出來的,倒不如承認了,落得人家還說我老實呀。朱小姐以為如何?」 雪芙笑道:「我也正是這樣地想。」 俊人聽到這話,又想笑了出來。可是立刻想到雪芙是不願人家笑的,只管笑了又笑,豈不是有心和她為難。可是心裡要笑出來,又不敢笑,只好回轉身去,亂咳嗽了一陣。 尚太太這時說話了,她道:「雪芙!你現在更不寂寞了。我已經同方太太說好了,就讓她們住在我們一處。將來要打起牌來,方太太娘兒兩個,我們娘兒兩個,現成的一桌。假使四個人之中,有不得空閒的,這裡還有方先生同俊人,全可以做預備隊,來補我們的缺。」 雪芙向靜怡道:「方小姐的牌,一定打得很好呢?」 方太太代答道:「這孩子要說她笨,不算笨,什麼事全可以做。只有打牌這件事,她是真不行。不是放銃給人家和了,就是做小相公。」 尚太太笑道:「這倒和我雪芙有點兩樣,她就常常替我當參謀長。」 雪芙噘了嘴道:「會打牌,也不是什麼高明的事,姑母還只管同我宣傳呢。」 尚太太倒不說什麼了,只是笑笑。 靜怡看了雪芙的樣子,倒好像很歡喜。就向她問長問短,在哪裡念書?對於文藝上喜歡些什麼?不想二人攀談之下,倒有好幾點彼此同情。其一是雪芙喜歡中國畫,靜怡也喜歡中國畫。其二是靜怡愛彈鋼琴,雪芙也愛彈鋼琴。由中國畫和曲譜上,兩個人談著,有許多志同道合的地方。 雪芙始而覺得俊人頗注意她,正要回避著才好。不想她就是方先生的侄女,無意之間,引狼入室,很是後悔。可是姑母當面介紹之後,人家又很客氣地周旋,怎好不理人家?再說自己的未婚夫注意人家,人家並不知道的,也不應當去怪人家。所以靜怡和她談得很有味的時候,她也就忘了一切嫌疑,跟著向下說了下去。 於是他們兩組,分做了三班,尚太太和方太太談在一處,方小姐和朱小姐談在一處,只剩了俊人坐在一邊,不但不敢插嘴說話,而且怕笑出聲來,雪芙不能同意。只好掉轉頭去,向方孟斧談。 孟斧也正感著太太小姐在談話,自己不便胡亂加入,於是向俊人道:「在這裡坐著,我們沒有資格談話,我們還是到外面去乘乘涼吧。」 俊人向尚太太姑侄看著,她們是根本沒有理會,這也就只好走了開去。旅行中沒有伴侶,那是感到寂寞的,一天可以當幾天過。反過來,旅行中有了伴侶,談談說說,又把時間混得很快,不知不覺,就過了一天。所以這六位男女,在談笑不停之下,又到了吃午飯的時間。大家被茶房一個個地請著,就依然到大餐桌子上,原地位坐下。 在吃早飯的時候,彼此全是生人,誰也不能理會誰。 到了這時,大家相熟得多了。所以在入席的時候,大家見著面,不免點上一個頭。就是不點頭,也要舉行一個微笑的禮。本來這種禮節,也沒有誰指定過。只因為人總是感情動物,見面之後,有了情感了,大家就不能木頭似的,彼此不理會,所以俊人雖是板了面孔,在原地方坐下。 靜怡卻是很客氣,她走近來之後,就向俊人笑著點了一個頭。俊人真是出於意料,她倒是先行起禮來了。在人家那一點頭之後,自己有些莫名其妙,不知不覺地,也就和靜怡點了一個頭。可是點過這個頭之後,頗有點感覺,向斜對坐的雪芙看了去。 她這時把銅圈圈裡的白圍布取出,左手取了空瓷盤子,右手拿著圍布,不住地去擦,眼睛皮垂下來,把睫毛擁出來多長。她似乎沒有理會到這事,所以臉上沒有什麼顏色可言。 俊人頭不敢掉轉,只轉了眼珠子去看靜怡。靜怡的態度,不但十分鎮靜,而且臉上笑嘻嘻地,微泛了一塊紅暈。 她左手拿了一片麵包,右手拿了刀子,到玫瑰醬碟子裡挑甜醬去,這一碟子甜醬,就是放在俊人面前的。所以當她伸出刀子來挑動甜醬的時候,那雙嫩白手就伸到俊人眼前來。那無名指上套著一隻翡翠戒指,好像還是和人不曾訂婚的姑娘。 恰是這個時候,尚太太有話和他說,連叫兩聲:「俊人!」 他沒有聽到,他拿了長柄勺子,只是和弄著盤子裡的湯。雪芙這就大聲道:「俊人!你在想什麼?姑媽和你說話呢。」 俊人笑道:「哦!姑媽要胡椒?」說時,滿桌張望著。 然而那個裝胡椒的小瓷器瓶子,就在尚太太手邊,他看到了,卻不好意思去拿。 尚太太道:「我有一件事,忽然想起來了。廬山上有好幾處地方,可以游泳的,你帶了游泳衣沒有?」 俊人笑道:「我最喜歡游泳,怎能不帶游泳衣?」 在這時,方小姐無端地在其間插了一句嘴,她笑道:「朱小姐會游泳嗎?」 雪芙道:「不行,我試也沒有試過一回。」 尚太太笑道:「這次到了廬山上,讓俊人給你保鏢,你就可以試試了。」 雪芙笑著不說什麼,只管搖頭,同時卻向俊人瞟了一眼。 方孟斧道:「陳先生會游泳?那就好極了。在現代這交通便利的時代,和水接觸的機會,是太多了,必定要懂得游泳,加上一重自衛的力量。到了山上,我少不得跟陳先生學學。」 他坐在俊人的左手,靜怡坐在俊人的右手,俊人向孟斧道:「平常的游泳池,那沒有什麼難學,我覺得應該練練海水浴,才對身體有益。我願有機會,到海邊上去過一個夏天。」 他分明是和自己叔叔說話,可是她向叔叔看著,必定看過俊人去。俊人總怕雪芙又望了過來,只好低頭吃茶。可是心裡想著:這位姑娘說話,總喜歡接了我的下句,說她是帶點舊式女子態度的,那也不見得。惟其是這樣不十分大方,倒現在出她含情脈脈的神情來。 如此想著,就情不自禁地,又要偷看人家,可是雪芙卻不怎樣介意,只是說話增多,有時朝著靜怡說,有時也朝著方太太說。俊人和她相反,不是人家問他,他就默然地吃茶。 飯吃過了,雪芙第一個就下了席,走出船艙去。俊人倒不敢回自己的房,也追到船邊上來。雪芙伏在欄杆上,被江風把頭髮吹亂,她不時抬起一隻手臂來,去清理著鬢髮。 俊人悄悄地走到她身後,也想伏到欄杆上,卻聽到她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才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呢。」 俊人聽她這種言語,倒不由得心裡卜通蔔通跳了兩下。心想:她這話什麼意思?難道以為我和她是冤家嗎?若說到方小姐,那談不上,她不但與她無冤,也和我無愛,怎麼能說是冤家?再就雪芙的態度上來說,同方小姐也相處得很好。既是相處得很好,這話從何說起?他站在雪芙身後發呆,可是雪芙卻不知道身邊有人,過了一會子,她又歎了一口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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