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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二


  §第二十四回 發語雙關拒奸救友 引刀一快縱火除魔

  夜色黑沉沉的,小巷子裡路燈稀少,走路的人本已另有一種不安的思想。阿金在這生死關頭,前後都有流氓惡棍包圍著,她怎能夠不害怕?首先是這顆心不能鎮定統率著周身的血脈,在衣襟底下亂跳。她只睜了眼睛看到前面路的彎度,把頭低了下去。流氓們押著她,也是默然的。有時彼此說幾句話,阿金也不加以理會。約莫走了二三十分鐘,阿金帶了他們,始終在冷街冷巷裡走著。在後面跟著的一個人,有點不耐煩了,便喝道:「你帶著我們巡街嗎?」

  阿金道:「快到了,轉過前面一截小巷子就是。」

  大家依了她的話,轉過了那條小巷子,出了巷口看時,左邊是一道秦淮河的支流,斜坡相當的寬,上上下下,堆了許多垃圾和煤渣。在那裡倒有兩棵高大的柳樹,遮了半邊星斗的天空,越是顯著這面前陰暗。右邊是一帶人家,這裡全是古老的屋子,矮矮的磚牆,和淩亂的屋脊,一片片的黑影子,在星光下蹲伏著,就是所站著的地方,隔了那堵牆,卻聽到那邊的人淡話聲,仿佛那裡是個窮民窟。一幢屋子裡,倒住有好些人家。押解阿金的人,都輕輕的問:「到了嗎?到了嗎?」

  阿金向隔牆看去,有一片燈光,射在屋簷下。這邊屋簷,正有一截白粉牆襯著,看得清楚。這就站定了腳,大聲道:「你們這多人圍著我,要把我當強盜看嗎?我不過是個可憐的年輕女人,不會鑽地洞,也不會飛簷走壁,你們有許多人,還怕什麼?」

  她口裡說著,眼睛又望了那屋簷下的燈。這押解人當中,有一個頭腦,便道:「我們並不圍著你,我們要帶人到案,人手少了,怕他會逃走。」

  阿金道:「你們要捉的人,也會逃走嗎?他正點著燈,在屋子裡呆等著你們呢?」

  那人道:「別的閒話,不用多說了,你要帶我們到哪裡去?你就帶我們到哪裡去!」

  阿金道:「你們要我捉人,你們算是交了差,得著功勞,我阿金賣了朋友,黑了良心,可得著什麼呢?」

  那人道:「哦,原來你是要求條件的。告訴你,捉到了主犯,把你放了,這就是條件。」

  那人也給阿金糾纏得火氣了,提高了聲音說話。阿金更把聲音放大了,她道:「假如你所要捉的三個人,毛猴子,大狗,徐亦進,我全找不到,你們把我怎麼樣?」

  她說這句話時,聲音是非常的清楚,眼睛向隔牆屋簷下看去,接著道:「他們也不是那傻瓜,有個風吹草動,早就溜走了,能夠真坐著點了燈等你們去捉嗎?」

  她這句話是真的發生效力了。那牆上屋簷下的燈光一閃,突然的熄滅了。阿金在極悲憤的當中,卻又是一喜,情不自禁的昂頭笑了起來。原來那隔壁發出燈光的所在,正是她的家,在她上午回家取衣服當賣的時候,敲脫了鎖走進房去,想到下午或晚上,亦進若是來了,一定會疑心到門何以沒了鎖,於是在屋簷下,冷爐子裡取來一塊黑炭,在牆上寫了幾個字:老娘人打死了,我回來拿錢,你千萬去不了。她把腦子裡所知道的字,全使用出來了,還不能完成這三句話的意思。至於整個事情,更是沒有敘述出來。阿金心裡也明白,這字寫在牆壁上,決不能讓來人看出所以然,因之就帶了這批流氓,繞到自己家牆外邊來,向家裡張望。及至看到牆裡有燈光,由自己房間的窗戶裡射了出來,就斷定了是亦進赴約來等候消息的。故意幾聲大喊,把屋裡人提醒,燈一滅,阿金就知道是亦進放著信號,答覆了自己的話。她把這些流氓全瞞過了,怎麼不笑呢!為首的看到阿金的態度可疑,就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掌道:「你到底弄的是什麼鬼?你不要以為這樣東拉西扯,就可以把事情混過去!就是到了半夜裡,你不把人交出來,也不能放過你。」

  阿金猛可的把身子一扭,昂了頭向他道:「不放我怎樣?」

  那人道:「不怎麼樣,把你拉了去抵罪。」

  阿金道:「這樣說,各位就帶了我走罷!我混到半夜,也混不脫身,何苦把各位拖累一夜。」

  那人大聲喝道:「什麼,你帶我們混了許久,全是騙人的話嗎?」

  阿金和軟了聲音道:「實不相瞞,我並不知道他們藏在什麼地方,只因為你們逼得我太厲害了,我只好撒一個謊,說是知道他們的地方。其實他們這時候是不是在南京城裡,我全不能說定,哪裡還知道他……」

  那個為首的流氓,一聲「鹿媽」罵出來,隨了他一喝,就向阿金臀部一腳踢了過來。阿金猛不提防,身子向前一栽,只哎喲了一聲,就躺在地上不動。一個年紀大些的流氓走近來,扯著她站起來,因道:「你也心裡放明白一點,我們這些人面前,你耍手段耍得過去嗎?」

  阿金靠了牆站著,等他一鬆手,又蹲到地上,最後是背撐了牆坐著。一群流氓將她圍著,好說也好,歹說也好,她總不作聲。這雖是冷靜的地方,也慢慢的驚動了左右住戶,圍攏來看,在黑暗中有人聽出了阿金的聲音,雖看到情形尷尬,不敢向前,卻也在遠處輕輕的議論著。流氓們看到有人,也不便動手打她,為首的邋:「好了,你既然交不出入,我們也不能逼你交出他的靈魂來,你同我到一個地方去交代幾句話,就沒有你的事。」

  阿金猛可的由地上站起來,因道:「什麼地方?要去就去,大概不會是閻羅殿罷。」

  流氓見她站起來了,想著她是可以隨了大家去的,大家疏落的站著等候她。她猛可的把身子向後撲著,對河岸奔將過去。卻是跑得太快,在那煤渣堆上一滑一個仰跌,等起來時,流氓又圍上來了。阿金選道:「你們看見沒有?不要太為難我,你要弄僵了我,我隨時隨地,都可以撞死。除掉你們交不了卷,又是一場命案。」

  她不怕死了,流氓倒好說話了,就陪著她走上大街,找了一輛人力車子讓她坐,隨後又到了一家汽車行裡,換了一輛汽車,由三個流氓押著同坐。汽車是經過了很長的一截道路,到了一個圍著花園的洋式房子裡。阿金下了汽車,站在花園的水泥路上,抬頭一看,三層樓的玻璃窗戶,全放出通亮的燈光,映著五色的窗紗,笑道:「我以為要我下地獄,倒把我帶上天宮了。」

  那三個流氓到了這裡,規矩得多,迎著一個短衣人說話,把他引到阿金面前來。阿金在樹底的電燈光下,看清了那人,穿一套粗呢西服,紅紅的扁臉,在那刺蝟似的兜腮鬍子上看來,大概有五十歲了,他遠遠的送過一陣酒氣來,張開缺牙的大嘴,笑道:「是一個蠻漂亮的女人。」

  阿金在他那雙見人不轉的眼珠上,就猜准了他是什麼樣人,故意裝成很害羞的樣子,把頭低著。一個流氓道:「阿金,我打你一個招呼,這是趙四爺,你跟了他去,聽他的話,他可以幫你的忙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這些小石良的,又和俺開玩笑。」

  阿金聽他說的是一口淮北話,料著又是一路人物。那姓趙的說了一句隨我來。帶著阿金穿過了那西式樓房的下面一層,又過了一個小院子,後面另外又是兩層小樓,看那情形,仿佛是些傭人住的。阿金看到屋前這小院子沒有人,便站住了腳低聲道:「喲,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?」

  她所站的地方,是高樓圍牆轉角的所在,牆縫裡伸出了一個鐵抓,嵌著一隻電燈,倒照著這裡很光亮。阿金故意抬起頭來,四面打量著。那姓趙的站住腳向她看時,她眼睛向他一溜,微微的一笑。姓趙的見她笑了,也隨著肩膀一抬,笑了起來。阿金不說什麼,又把頭低了。姓趙的道:「本來呢?應當把你關在廚房隔壁的一間煤炭房裡,我想你這年紀輕輕的女人,恐怕受不了。」

  阿金低聲央告著道:「你先生既然知道,就幫幫忙罷。」說著,又把眼睛向他一溜,然後把頭低了下去。那人回轉身米向她望著,不由得伸起手來,直搔短樁鬍子,笑道:「你叫我先生,我不敢當,你看我周身上下,有哪一絲像先生呢?這裡無上無下,都叫我趙老四。」

  阿金低頭道:「四爺,那我怎麼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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