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秦淮世家 | 上頁 下頁
六十八


  昨晚上,毛猴子得了她的開脫,在天亮的時候,離開了這座魔窟,一直走過了這道山崗子,才敢把懷裡揣著那張紙條掏了出來,見那字條上寫著:「母親!你們趕快走吧,明天早上十點鐘,我要報仇,不是我殺了楊賊,就是楊賊殺了我,你們應當在十一點鐘以前拿了一筆款子,遠走高飛!兒二春上。」

  毛猴子看到,全身出了一陣冷汗。另外有一張條子,也寫了幾個字:「毛兄!字條務必帶到,來生報你大恩,請代我告訴徐二哥一聲,我是很愛他的!二春上。」

  毛猴子心裡想著,想不到秦淮河上還出了這麼一位角色,許多男子漢大丈夫都要愧慚死了!二春既是在報仇以前,從從容容有這樣的佈置,酒席筵前,還是那樣態度自然,那實在可以佩服了!這樣的女人,不和她幫忙,替什麼人幫忙呢?主意打定了,拔開了腳步,就趕快的走。不過在這裡還有十多里路到城門口,進得城來,已經是八點多鐘了。自己也是感到氣力不濟,雇了輛人力車子,直奔唐大嫂家來。唐大嫂為著二春昨晚交代的話,正和小春在計議著,是不是依了她預定的時間逃走呢?毛猴子在天井裡只叫了一聲唐家媽!唐大嫂隔了窗戶看到他臉色蒼白,喘氣在那裡站著,便道:「你進來說,你進來說!」

  毛猴子走進屋子來,見屋子中間放了兩隻敞開箱蓋的箱子,床上桌上,都亂堆了衣服,毛猴子道:「很好,你老人家,已經在撿行李了。」

  唐大嫂怔怔的望了他道:「什麼事?你得著什麼不好的消息了嗎?」

  毛手猴子伸手到衣袋裡去掏那張字條,卻很久沒有掏出來,唐大嫂道:「有什麼東西?快拿出來,快拿出來!」

  毛猴子見小春口銜了一支煙捲,兩手環抱在胸前,站在桌子裡面,對了毛猴子呆望著。毛猴子便強笑道:「我帶了一張字條來,三小姐看看。」說著,把身上的字條遞給了她,低聲道。「三小姐你先看看吧,看完了,有什麼話問我,我可以答覆你。」

  小春看他瞪了兩眼望著,臉上逞著一種懇切的樣子,這就知道有很大的原故,兩手接了字條子看著,也是一陣冷汗湧出來,重複的看了三四遍,才道:「你是怎麼接著字條的?」

  她說話時,極力的鎮定著,臉上不透出一點驚恐的樣子。但是她那雙眼睛,可發出了一種呆象。鼻子孔裡,也覺得呼吸急促。毛猴子就把昨晚上的情形,略微說了一說。唐大嫂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,為什麼她要逼著我離開這老窩子?」

  小春已是看過了兩次手錶,現在九點多鐘了,因道:「娘,你不用害怕,事到如今,不對你說,也是不行了,我把字條念給你聽吧!」

  於是兩手捧了字條,向唐大嫂念了一遍。可是當她念那字句的時候,周身就在發抖,念的句子,也是斷斷續續,唐大嫂究竟是個秦淮老人,事情見過多了,聽了字條上的話,歎了一口氣道:「二春這孩子,把事情太認真了。既然如此,毛猴子,你在家裡幫著我一點,唐家媽不會虧負你們青年人的,我要到銀行裡去一趟,弄點盤纏來。」說著拉小春到裡屋子去了,叮囑過兒句,就出門去了。小春到了這時,既怕母親出去,會遇到了什麼意外;又怕二春在城外已經發動了,楊育權的黨徒立刻會派人到家裡來報復,心房亂跳,兩腿癱軟走不動路。毛猴子見她靠著桌子站了,手拿一支沒有點著的煙捲,只管在桌而上頓,這就在身蔔掏出火柴盒,擦著一根火柴,替她把煙點了,強笑道:「三小姐害怕嗎?」

  小春手夾了煙捲,放在嘴唇裡深深的吸了兩口煙,皺了眉道:「你看,我姐姐太任性了,值得和楊育權這種人拼死拼活嗎?這樣一來,連累我母女兩人,在秦淮河上也不能混了。」

  毛猴子道:「不要緊的,我看二小姐在他們一處混著,非常的鎮定,她說了十點鐘動手,一定會拼到這時候。」

  小春不作聲,只是抽煙,王媽卻奔進來了,望了小春道:「三小姐,你還不把要用的東西趕快歸併起來?」

  小春經她一問,反是倒在椅子上坐下了,因道:「要用的東西,哪一樣的東西,不是要用的呢?要帶走,除非連房子都搬走我才稱心。我真不知道帶哪樣放下哪樣是好?」

  毛猴子道:「王嫂子,你替三小姐收拾收拾罷,唐家媽一回來,你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。」

  王媽道:「我離開這裡作什麼?這裡還有許多東西,小姐,老闆娘,待我都不錯,我要代她們守著的。」

  她口裡這樣的說,兩隻手已是開始和小春檢點衣服物件。毛猴子見小春站一會子坐一會子,十分不寧靜,因道:「這樣罷,三小姐,我到大門口望著,萬一有什麼事,我立刻進來替你報信。」

  小春連連點頭道:「那好極了,那好極了!」

  毛猴子看到她那番情願的樣子,還有什麼話說,就到大門口去等著。他的心裡是坦然的,自然在門口靜候著。不到一小時,卻見唐大嫂坐著人力車子回來了,她見毛猴子站在門口,下車付了車錢,打發車夫走了,低聲問道:「有什麼事嗎?」

  毛猴子道:「沒有什麼事,我替三小姐在這裡望著,我和唐家媽叫部汽車來吧?」

  唐大嫂道:「還那樣鋪張嗎?難為你,還在這裡站站就好。」說著,她匆匆忙忙的進去了。庸大嫂倒是有些辦法的人,也一過二三十分鐘,就和小春共提了三隻箱子出來,毛猴子見她一手提了大箱子,便伸手接了過來。低聲道:「你送我到大街上叫好車子,你就走開。」說著,把小春手裡的一隻手提小皮箱接過來。小春穿了一件八成新青綢長袍子,沿邊的小紅條子,都脫落了,燙卷著的長頭髮,披到了肩上,沒有抹脂粉,鵝蛋臉兒黃黃的,高跟鞋也脫了,穿著著平底青帆布鞋子,低了頭在唐大嫂後面跟著。她回頭向大門口看看,見前重院子裡的一棵老柳樹,拖著那蒼老的黃葉條子,還在西風裡搖曳作態。花臺上幾叢菊花,正開到半好,在淡黃的日光裡望著出門的人。

  小春心裡想著什麼時候回來呢?回來的時候,菊花恐怕是沒有了?卻不知道這柳樹那時是在發芽,是已成蔭,或者又是黃葉飄零?她呆呆的出神,唐大嫂卻扯著她的衣襟,輕輕說了個走字。小春低頭跟了走,沒有作聲。一個鄰居的老媽子,手挽菜籃走了來,迎笑道:「三小姐,不要忘了,今天晚上六點鐘在我家吃便飯,我們燒杭州小菜你吃。」

  小春只微笑著點點頭,並沒有說什麼。一路看看鄰居,態度照常,有人叫著說:「三小姐吃早點心去。」

  小春也還是笑笑。可是心裡頭包涵著一股悽楚,兩行眼淚,要由眼角裡搶了出來。好在出了巷子口,就遇到了兩輛人力車,坐著車子到馬路上找著汽車行,雇了一輛汽車,直奔下關江邊。毛猴子直送到汽車行,看她們坐的汽車開走了,方才回身走去。

  小春和母親坐在汽車上,不住的向車外兩邊張望,見一段段的街道,由窗外過去,心裡覺得這每一段街道全和自己告別著。車出了挹江門,還回轉頭來,由座後車窗裡看了出去。那城牆上四角飛簷的一座箭樓,還是那樣兀立在半空,不覺看出了神。唐大嫂道:「你看什麼?」

  小春坐轉來,只搖搖頭歎了一口氣。正是:離腸寸斷江邊路,日慘寒空望白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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