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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四


  那邊屋子裡哈哈大笑,二春低聲叫了一句徐二哥,亦進輕輕答應著,黑暗裡二春伸出手來,握住了亦進的手,亦進覺得有個小小的硬東西,按在自己手心裡,想有一句什麼話還沒有說出來呢,二春低聲道:「請你告訴我娘,只當我死了。」

  亦進聽了這話,心裡動了一動,說不出是-悲哀,是怨恨,站定了腳,竟不知道行走。大狗拉了他衣襟,就向門外面扯著走,一而問道:「你發什麼呆?」

  二春也連聲輕輕的喊著:「快走,快走!」

  亦進也來不及向二春說句什麼話,已經讓大狗拖到了走廊上。

  二春很快的向隔壁房門口一站,擋了那裡面人的出路,她自言自語的道:「外面的天真黑,好怕人。」

  她說到好怕人三個字,格外的說得沉著些,對了走廊上這兩個人影子,不住的揮著手。大狗明白了她的意思,拉了亦進的衣襟,一點也不放鬆,只是向前拖著。亦進讓他拉到了下樓的樓梯口上,才勉強的站住了腳,問道:「快下樓了,你還怕什麼?」

  大狗也沒有答他,卻拉了他向回走。有一間房門是敞開的,裡面沒有燈,他拉了亦進就走進去,亦進知道這是有原故的,還沒有來得及問個所以然,卻有腳步聲由樓梯上面傳了過來。同時,還有兩人說話,一個道:「接連熬了三夜,真有點熬不下去了。在床上靠一下子,就睡到這時候,廚房裡被老鼠弄得不像個樣子,湯湯水水,滴了滿桌,不知道他們要下面吃,還是烤麵包吃?先把這咖啡送給他們喝罷。」

  又一個道:「抽了大煙,又喝咖啡,都是提神的東西,他們自然不要睡。咦,那唐小姐睡了,屋子裡沒有燈,先把東西送到那邊屋子裡去罷。」說著話,有一個人提了馬燈,一個人捧了一隻木託盤,由窗戶邊過去。大狗直等走廊上沒有了燈光了,這才拉了亦進向外走。他並不像先前那樣悄悄的溜著,徑是放大了步子,像平常一樣的走。下了樓梯,出了屋子門,大狗道:「這屋子裡是通夜不睡的,我們來得很險。」

  亦進道:「你既然知道來得很險,為什麼還大模大樣的走?」

  大狗道:「這樣,人家才不疑心是外來人,有人聽到腳步響,也只能說是自家人來往。」說著話,兩人已是走到樓外院子裡。亦進又站住了,因道:「我們就走嗎?」

  大狗本來要笑出米,卻立刻彎了腰下去,將手掌握了嘴,停了一停,才低聲道:「二哥,你病糊塗了,還是嚇糊塗了?你不打算就走,還有什麼算盤!」

  亦進手心裡握著那硬硬的東西,始終不曾放下,也沒有想起,這時他省悟過來,在星光下托起來看看,雖然還是看不清楚的,將另一隻手摸索了一會,摸索出了那是一枚金戒指。他真覺有一股熱氣,由腳板直透頂門心,自認識二春起,就存了一種莫明其妙的希望:但是自己很明白,無論她怎樣不為她母親所看重,她也不至於嫁一個在夫子廟擺書攤子的人。就是二春自己,也很看得她自己非同小可;她雖然不把徐亦進當個壞人,但也不會愛我徐亦進。所以自己和唐大嫂言語中衝突過了兩次,那都透著多事,這是人家說的一種無味的單相思。據現在這只金戒指看起來,她說:「只當她死了,那不是要帶給她母親的口信,簡直是向愛人徐亦進的表示。一向睡在鼓裡,沒有料到她有這種好感,我徐亦進並非單相思,我也不能把她當是死了。」

  在不到十分鐘的時候,他心裡頭三彎九曲的想了許多念頭。

  最後,他把胸脯一挺,頭一昂,抽轉身來,又要向屋子裡奔去。嚇得大狗兩手將他拖住,把身子向地下賴著,亦進只好站住了腳,向大狗低聲道:「不是我不知道厲害,你看,二小姐向我們說得那樣可憐,我們能夠不管她,就這樣的走開嗎?」

  大狗道:「你打算怎麼辦?你能把二小姐背了走抱了走嗎?何況這座大門,我們現在就沒有法子出去。二哥,你要明白,你不要看這是山清水秀的中間,立下的一座洋樓。二小姐說了,這裡是惡狗村,鬧得不好,我三個人都沒命!」

  亦進被他拖住了,正是上前退後都有點為難,忽然在身後有人問起來道:「是誰這樣夜深,在院子裡說話?」

  這聲發得很近,星光下已看到一個人影子慢慢的走近了前,大狗便不慌不忙,迎了上前道:「陸先生是我。」

  他這聲音答應出來是相當的低微,但是徐亦進聽到,倒是恍然大悟,這個說話的人,正是熟人陸影。他曾到唐大嫂家裡去,把小春騙了出來,當然他是和姓楊的這一串人有來往,這個人倒是翻臉無情的。暫不能和他交淡,因之退後一步,讓大狗和他說話。他又道:「你是哪個?」

  隨了這話,又走近了兩步。大狗道:「我是這裡廚房裡的。」

  陸影笑道:「你們雖然辛苦一點,可是弄的錢也不少。你身後還有一個人影子是誰?」

  大狗道:「我們兩個都是廚房裡下手。陸先生是要找廁所嗎?」

  陸影道:「是,我想上樓去看看,不聽到麻雀牌聲,好像是今晚上沒打牌,你們要白忙了。」

  大狗道:「陸先生睡了再起來的嗎?」

  陸影道:「在樓下打了十二圈麻雀剛散場,我們怕吵了別人,桌子上墊了很厚的毯子,又關了窗戶和門,外面哪聽得見。」說到這裡,他也把聲音低了一低,笑道:「楊先生那個脾氣誰敢惹他?」

  大狗笑道:「陸先生怎麼也說這種話?這次你和楊先生作了這樣一個好媒人,他還沒有感謝你呢!」

  陸影道:「咦,連你們都知道我的事。」

  大狗笑道:「我們都是跟楊先生有日子的人,這樣大的事,我們怎能不知道!楊先生總要好好的栽培陸先生一下了。」

  陸影道:「我也正是在這裡等著信呢!要不然,城裡跑城外,城外跑城裡,一天兩三趟,跑著好玩嗎!」

  他口裡說著,人就向屋子裡走。大狗搶上去一步,低聲道:「陸先生,看到我們的夥計,請你不要說在院子裡看到我們。」

  陸影笑道:「我曉得你們無非是偷了出去賭錢找女人,把鑰匙放在牆頭上,也鎖了門出去,總有一天讓人偷個精光。」

  大狗道:「哪有那大膽的賊?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!」

  陸影打了一個哈哈,進屋上樓去了。亦進在暗地裡,合手捍了拳頭,在左手心裡擂了幾下,咬了牙道:「我恨不得把這小子的人皮活剝下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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