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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十一


  那人哼著聲走開了,但只走開了幾步,猛然回轉身來,將竹鞭指著兩人道:「我告訴你們,你想法子趕快走開這裡,回頭有比我更厲害的人走來,不但拿鞭子抽你,說不定綁起來再打。」說完又哼了一聲,方才走開。毛猴子道:「大狗,這個人來得奇怪,好像有心來教訓我們的。」

  大狗只把眼睛看那人的後影,並沒有答話。直等看不見那人的影子了,才回轉頭來向毛猴子道:「你怕什麼?就怕他們不理我,他們越來照顧我們,我們越有辦法。你不用多作聲,只看我的。」

  毛猴子道:「只看你的,你又能出什麼賊主意呢?」

  大狗笑道:「這就正用得著我這賊主意。」

  毛猴子道:「真的,我們爬下山去罷,我口渴的不得了。」

  大狗身上向上一聳,舉起兩個拳頭道:「不許走,你要走我就打死你。無論如何,你要在這裡熬著。」

  毛猴子道:「我就不動,看你熬出什麼好花樣來。」

  他因為口渴得難受,只好閉了眼在草地上睡著。不到半小時,先前那個拿竹鞭子的人又帶了一個人由前面繞道走過來,老遠的就站住,好像很吃驚的樣子。因道:「咦,你兩個人還在這裡?」

  大狗是拿了根短樹枝,在地面上畫著土,聽了話,才抬起頭來淡淡的道:「你先生叫我們走,還不是好話嗎,我們怎樣走呢?到城裡還有一二十里路。」

  那人道:「你真一步走不動嗎?」

  大狗道:「我們在這裡休息休息,回過一口氣來,然後慢慢的走。」

  看那個同來的人,是團頭團臉,一個粗黑的矮胖,就在一邊插嘴道:「看你這個人,既可厭又可憐,讓你在這裡過一晚上,那真會讓狼狗把你吃了,我指你一條明路罷,順了這山崗子向下走,約有半里,那裡蓋房子,有瓦木匠的工廠,你兩個人可以慢慢的摸到那裡去休息。說不定,他們有順便的茶飯,還可以給他們一點吃吃。」

  毛猴子聽說,向大狗望著。大狗並不理會他,依然向那人道:「我們進不了城,也許要在這裡休息一晚,他們肯讓我住下來嗎?」

  那人笑道:「指引他們到那裡去,當然是讓你們在那裡過夜,你兩個陌生人跑了去,他們當然不能答應,我人情作到底罷。」說著,在衣袋裡掏出張名片,交給大狗道:「你把這名片送給他們看,他們自然就容留你兩個人了。」

  大狗捧著拳頭作了兩個揖,那個拿鞭子的人又道:「你兩個人再要不離開這裡,那是不識抬舉,少不得雪上加霜,再給你一頓鞭子。」說著,把那鞭子指著他們,鞭子梢,還顫巍巍的閃動了一陣。大狗和毛猴子都沒有作聲,兩個人對他們看了一看,也就搖搖擺擺的走了去。大狗手扶了松樹,緩緩的站了起來,向毛猴子道:「走得動走不動?我們下山去找口水喝罷。你若是走不動,我可以攙著你。」

  毛猴子望了他道:「你陡然要走了,這真是怪事。」

  大狗笑著走到毛猴子這邊來,扯起他一隻手胳臂,把他扶起來,說了一個走字。也不問毛猴子是否同意,牽了他就走著。毛猴子一拐一跛,手扶了大狗走下山來,果然的在那山崗子裡,有一所砌了磚牆,還沒有蓋頂的屋子,在那旁邊空地裡,搭了一座蘆席篷子的工廠,下面燒著很大的一叢火光,遠遠就嗅到一陣飯香。毛猴子笑道。「我們花幾個餞,弄口米湯喝喝罷。」

  大狗道:「你少作主,什麼都看我行事就是了。」

  兩人又走了二三十步,離著那屋子還遠呢,就看到有兩個人由那屋子迎上山來,到了面前,彼此望著。大狗走到工廠,有個半老工人迎出來,大狗點著頭道:「我們是那山上下來的,挨了一頓冤枉打,遍體是傷,走不動了,想借你這裡休息一下子。」

  那人連說可以可以,在工廠角落裡,堆上了一堆木刨花皮,毛猴子哼了一聲,就走到那裡。歪著身體靠著躺下。大狗也扶了桌腳,在地面木板堆上坐著,向那老工人道:「老闆,我們不知好歹,有點得一步進一步,我們在山上就聞得這裡的飯香,想和老闆討口米湯喝!」

  那工人不等他向下說完,就到那邊灶上,舀了兩大碗米湯來,分放在兩人面前。大狗在身上掏出一個紙包,透了開來,先送到毛猴子面前來,傾倒了一些粉藥末子到他碗裡去。毛猴子道:「這是什麼玩意?」

  大狗低聲道:「你不要多問,這是我師傅一脈傳下來的傷藥。五癆七傷吃下去就好。」

  毛猴子道:「你在家裡出來的時候,預先就把這東西帶著的嗎?」

  大狗道:「你不用多問,吃下去就躺著,能睡一覺更好,出一身大汗之後,我包你就好了。」

  他囑咐完了,也用米湯泡著藥末子喝了。他倒是照話行事,喝完之後,就在工廠角落裡一個草堆上睡著。到了天色將黑,毛猴子讓工人叫醒來,還吃了一頓晚飯,大狗卻是沉沉的睡著,身也不肯翻一下,毛猴子叫了他兩回,他都說睡覺要緊,不許人吵,他倒是真睡得著。一覺醒來,看到篷子外一道模糊的白光,橫在繁密的星點中間,正是銀河當了頂,悄悄的坐起來,見那些工人都橫七豎八攤了地鋪睡著。黑暗中,但聽得彼起此落鼾呼聲相應,走出了篷子,腳踏了地面上的草,仿佛涼陰陰的,半空裡露水是下得大了,向篷子裡仔細看了一下,也不知道毛猴子擠在哪個地鋪上,借著人家的被褥睡了。

  悄悄的走下山坡,遠遠的看到半空裡有兩三點火光,一點也不考慮,就對了那燈火走去,走近了,正是白天來過的那戶人家,那幾點燈火,都是由屋子窗戶裡射了出來的。他覺得身上有點冷,把上牙微微的咬了下嘴唇,兩隻拳頭捏得緊緊的,下重了腳步,緩緩的走著。一會兒工夫,到了那屋子邊,只見前面齊齊的一圈黑影子,院牆圍了屋子的半截,在圍牆影子上半截,露出兩個有燈光的玻璃窗戶,其餘都是漆黑的一堆影子。站著出了一會神,也就估定了這屋子的四向。於是繞到山後坡上,找著一決斜坡的所在,先坐在地面,然後伸直兩腿,將身子向下一溜,就到了靠山坡的圍牆腳下。

  這牆不過六七尺高,兩手伸直過頭,輕輕向上一聳,就把牆頭抓住,兩腳尖踏著了牆上的磚縫,身體向上伸著,兩隻手胳臂伸了過去,就把牆頭抱住,兩手隻一夾,抬起右腿,身子再一聳,就是一個騎馬式,坐在牆頭上。這時,定了一定神,但見牆裡面的院子,黑沉沉的,牆腳下石頭縫隙裡的蟋蟀兒,噓噓的叫著。大狗再看了一看四向,手扳了牆頭,把身子向牆裡面縋了下去,手一松,兩腳尖點著落地,也沒有發生一點聲音。由這裡過去,就是那排廚房,他站定了腳將鼻子尖聳了兩聳,聞到了油腥氣味。

  在星光下繞到廚房門口,見鐵紗門虛掩住,裡面的板門,卻洞開著,輕輕的拉開紗門,側身踅了進去,借著紗窗和鐵紗門放進來的星斗之光,還可以看得到廚房裡的器具影子,先摸索著食廚,打開了櫥門,抓了兩樣剩菜,送到鼻子尖上聞聞,不問鹹淡,站在櫥門邊,就這樣撮著吃了個半飽。無意中摸到一大塊東西,兩手捧了,聞一聞,又把舌尖舐了一舐,卻是半邊紅燒鴨子。心裡想著,這倒真是運氣。於是兩手捧住,一面啃著,一面向外走。到了院子裡,正待向樓屋底下走去,卻聞到了有一陣病人哼痛的聲音。順了那聲音尋著過去,卻是那汽車間隔壁的屋子裡。那間屋子是矮矮的四方形,向外一列木板門,在門上倒扣著鐵搭環,用鐵鎖來鎖住了。

  大狗輕輕的走到那門邊,將紅燒鴨扔了,用手摸過了一遍,心裡就大為明白,平白無事,決不會把個病人倒鎖在屋子裡。於是在身上摸出了一把鑰匙,輪流著把鑰匙向鎖眼裡配合著,只四五次,嘎吒一聲,鎖就打開了。緩緩的把木板門推開,先不忙向裡走,身子一閃,閃在門的左邊。這時,聽到這裡有人重重的哼了一聲,大狗聽那聲音,有幾分像亦進,便輕輕的喝道:「徐亦進,深更半夜,你怎麼囉囉嗦嗦的吵人。」

  裡面答道:「我身上酸痛得難受,哼也哼不得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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