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秦淮世家 | 上頁 下頁 |
四十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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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德海笑道:「原因就為了你不是一個歌女,我才斯斯文文的出面來作個調入;不然,不會有這樣客氣的。」說著,他扛起兩隻肩膀又微笑了一笑。在這份情態中,雖然他說沒有什麼惡意,可是二春也看不出他有什麼善意。因之依然板著臉聽下去,並不答話。 杜德海起身點了一支煙,依然坐下來吸著,彼此靜默了四五分鐘,他笑了一笑道:「二小姐對於這件事,本來是無辜;可是反過來說,未嘗不是你一筆意外的收穫。據楊先生說,他那天在電影院裡看到了你,是非常之滿意,今天晚上,這裡有個小小的宴會,假如二小姐能出來,代楊先生陪一陪客,對你毫無其他的要求。現在就讓我帶了十張一百元的鈔票來,算是壓驚的錢。」 二春聽了這些話,先是把臉漲紅了,隨後把沉下去的臉,突然向上一揚,瞪了眼道:「你們把歌女開玩笑罷了,連歌女的家裡人,都拿著開心嗎?」 杜德海很從容的噴出一口煙來,笑道:「這沒有我的事,不必說什麼你們我們了。你說把歌女開心,和小春的談判,還沒有著手呢!那就沒有這些條件。楊先生說出來的話,答應固然是要照辦,不答應也是要照辦。她是一位紅歌女,看見過錢的,大概不會給她什麼錢。你比她年紀大些,你應當明白,到了這裡來,你變蚊子也飛不出去。」 二春隨了他這話,不覺抬頭向四周看了一看,接著又低下了頭,杜德海把手上的紙煙頭,扔在痰盂子裡,起身遞了一支煙捲給二春,笑道:「二小姐,抽支煙休息休息。」說著,自取了一支煙,退回來兩步,向椅子上倒下去坐著。隨著人在沙發軟墊上倒下去的這個勢子,把右腳抬起來,架在左腿上,吸了兩口煙,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夾著煙捲,將中指向茶几下痰盂裡彈著煙灰,臉上帶了微微的笑容,向二春望著。 二春也是想著,何必在他面前示弱。於是也點起煙捲來,昂起頭來,緩緩的抽著。杜德海將煙又抽了兩口,笑道:「你把我的話想一想。老實說,你的家世,我是知道的,楊先生也知道的,你妹妹真是靠賣唱吃飯的人嗎?你們說賣口不賣身,無非為的是幾個錢,現在人家是大把的將鈔票拿出來了,你不應該還搭架子。」 二春沉著臉道:「你知道我的家世又怎麼樣?在我身上並沒有掛了賣身的招牌。由我這裡起,就不賣身。你說你們有錢,我不要你們的錢。就算我也賣身,身子是我的,我能作主,我不賣給你?」 杜德海身子向上一起望了她冷笑道:「你能作主,恐怕你作不得主吧?」說著,將三個指頭夾了煙捲,指著房門道:「無論你有多大本領,也穿不過這道房門。你再看了這上下左右,哪裡可以找出一條逃走的出路。」說著,將手又四圍指著。二春道:「我逃走作什麼?我倒要在這裡等著,看看你們有什麼法子對付我,大概不能把我治死吧!」 杜德海笑道:「我們為什麼把你治死呢?要你越活潑越好呢!」說著,又打了一個哈哈,他說完了,只管抽煙,並不接著向下說。把煙捲抽完了,悄悄的在衣袋裡掏出一搭鈔票,放在桌上,輕輕的將鈔票拍了兩下,笑道:「有這一千塊錢,可作多少事情,你倒是想一想罷。」說時,掉過頭來向二春望著,手拐撐了椅靠,手掌托了頭,斜斜的坐著,微閉了眼睛,杜德海也不再催促答覆了,默然相對的坐著。總有二十分鐘,然後他緩緩的站了起來,向二春笑道:「二小姐既然不肯給我的答覆,我也就不強迫二小姐答覆了。」說著,把那卷鈔票拿起來,一張一張的掀著數過,然後揣在身上,又走到二春這邊茶几前來,抽起一根煙捲,向口裡一塞,接著擦上一根火柴,把煙支點上,他緩緩的捏住那根火柴,在空中搖擺著,搖擺得火柴熄了,很不在意的扔在痰盂裡,噴了兩口煙,向二春點了一個頭道:「那我們回頭再見了。」 他好像表示這煙捲抽得很有味似的,這算他是真走了。隨了他的腳跡,那門不知道怎的一閃,哄咚一下關著了。二春趕上去,將房門拉上兩拉,那門象生鐵熔合著,嵌在牆壁上一樣,休想移動得分毫,對門呆望了一望,只好依然坐回椅子上去。悶坐了一會,透著無聊,就在前後屋子看了看,在鐵床斜對面,陳列著一架玻璃門的衣櫥,打開櫥來看時,裡面居然掛有好幾件男女睡衣,櫥下面兩個抽屜,扯開左面的抽屜看時,是幾雙拖鞋,再打開右面的抽屜,卻很稀奇,是一大疊畫報,還有幾冊夾相片的本子。隨手掏起一本來看,畫報裡面,也不過是些平常的女人像,倒不足為奇,將相片本子打開,那裡卻全是春官相片,始而還翻了兩頁,心裡忽然一動,這是什麼地方,立刻把本子丟下,回到椅子上去坐著,又抽了一根香煙,還是感到無聊,就拿了一冊畫報過來,攤在膝上慢慢的展開來看。看久了,自也感到一些興趣,隱隱之中,聞到一陣香味,這香不知是書上的是煙裡的,正凝想著,忽然聽到有人站在身後輕輕的道:「二小姐,你覺得這畫報怎麼樣?」 二春猛回頭看時,卻是杜德海笑嘻嘻的站在椅子前面,二春紅了臉,把畫報向茶几下面塞了去,杜德海看到那抽屜還是開著的,也就到對面椅子上坐著,先默然了一會,隨後笑道:「二小姐,你想明白過來了沒有?」 二春道:「我不曉得想什麼?我就在這裡等死!」 杜德海道:「原來你們母女,都是這樣的脾氣。其實,楊先生也是想不開,有整千塊錢玩歌女,什麼人玩不到,何必還費上這樣大的事。」 二春懶得理他了,站起來想走到遠一點的那張沙發上去坐著,不料人還沒有站起,只覺一陣天眩地轉,頭仿佛有幾十斤重,站立不住,複又突然的在椅子上坐下。杜德海在對面椅子上看著,並不感到什麼奇異,只是微微的一笑。二春心裡還是明白的,心想:難道我上了他們的當,吃了毒藥了?可是我進這門來,水也沒有喝一口,香煙呢,杜德海也抽著的,他怎麼不醉呢?是了,我翻那畫報看的時候,有一陣奇怪的香味,莫非……她想到這裡,人有些糊塗了,說是人睡著了,仿佛又在活動,眼前卻看到相片上的那些男女,一對一對的成了活人,這是怪事,不能看下去,就把眼睛閉上,可是把眼睛閉上,那些相片上的人,還是活動著。 到了這時,心裡已經十分明白,她曾說過,姓楊的那顆心,比殺人刀還要狠,現在是證明了。所幸她證明之後,也就昏沉過去,不知道痛苦。醒過來時,屋子裡已亮上了電燈,房門還是緊閉著,床後那洗澡間裡,卻是嘩啷嘩啷,有人在洗澡,打著澡盆裡水響,接著有人拍了兒下外面房門,二春驚醒了,覺得自己罩住在珍珠羅的帳子裡,頭睡在枕上側了耳朵聽到母親在外面叫道:「二春,你忍耐著,據他們說,現在放我回去了,我回去……」 以下的話,並沒有說出來。二春叫了幾聲媽,也沒有人答應,想必是讓人擁著走了,只好哇的一聲哭了起來。這哭聲被堅實的牆壁封閉起來了,門外的人,稍微離遠一點,就聽不到。二春的母親,就在這門外夾道裡讓兩個人攙扶著,除了兩隻腳,可以自由行走而外,此外是身上任何部分,都讓攙扶著的兩個人管理住,絲毫不能自由;尤其是兩隻眼睛,卻讓人把手巾捆住了,自己已走到了哪裡,卻是完全不知道。覺得身後有兩個人推著,不由得自己不走。 糊裡糊塗的走著,但覺得腳下層層下落,是走下樓了,後來就被擁上了汽車,車座上左右各坐著一個人,還是讓人制服住了。仿佛中,汽車顛簸得很厲害,耳裡卻哄隆哄隆響著,是汽車輪子磨擦得馬路發聲。這裡也不過十分鐘,汽車已停止了。身旁的這兩個人就在腦後一扯,把手絹扯脫。同時,被攙在背後的兩隻手,也鬆開了,回頭看到右手一個穿西裝歪戴帽子的人,推開了車門,發出那可怕的笑容,因點了兩下頭道:「唐老太太,快到你家裡了,下車去罷。」 隨了這句話,唐大嫂是被人推下車子,自己兩腳還沒有站穩,又是嗚的一聲響著,坐來的一輛汽車,已由身後開著走了。唐大嫂站著發了一陣呆,已經可分辨出來,走到了南城,確去家不遠,雇了人力車子,就向家裡走去。車子到了巷口,重看到了家門了,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涼滋味,立刻兩行眼淚,由眼角裡擠出來,隨著臉腮向下滾。身上的手絹,已經為了久擦眼淚,已是失落了,只好掀起一片衣襟,在臉上抹擦了幾回。忽然有陣腳步聲追了向前,唐大嫂回頭看時,卻是徐亦進,隨著彼此同時啊喲了一聲,亦進手抓車把,問道:「唐家媽,都回來了嗎?」 唐大嫂道:「唉!不要說起,請你到我家裡去詳細談一談罷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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