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秦淮世家 | 上頁 下頁


  小春道:「這裡有六本雜誌,全是三四毛錢一本的,合計起昨日的書,五塊錢,人家要蝕本了。」

  二春道:「終不成我們又送他五塊錢,可是你要送他五塊錢,這一筆帳,永遠沒有法子算清了。」

  小春道:「等媽回來,我們再和她商量罷。讓媽送些東兩給他就是了。我真沒有看過這種作小生意的人,這樣君子,一點便宜也不肯沾人家的。我倒想起來了,你送了他兩盒點心,他又送你一些什麼呢?」

  二春道:「他送東西給我作什麼,那兩盒點心,也不能算是我送給他的。」

  兩人正談論著這事,唐大嫂走進屋子來了,見桌上堆了許多書本子,便說道:「小春又買了許多書回來了。買來了,也不好好放著,床上桌上封處丟,連馬子桶上也放著,我倒天天替你收拾。」

  小春道:「這是我買的嗎,是那個姓徐的送的。」

  唐大嫂道:「大概是他不願白得那五塊錢吧?這人倒是這樣乾淨,送的是些什麼書?小春亂看書,看了胡思亂想,我就不贊成。」說著隨手在桌上掏起一本書來翻弄著。二春也擠上前來,見是一本家庭常識,便用手指著書頁道:「這書很不壞,專門教女人怎樣管理家務。」

  唐大嫂笑道:「我曉得,這是烈女傳」。二春笑道:「媽就只知道女兒經,烈女傳,人家徐老闆也不會送這樣的舊書給小春看,這是家庭常識。」

  唐大嫂翻翻著書上幾頁插圖看看,見有是裁衣服的樣子,有是栽花盆的樣子,因笑道:「這個我明白,以前我們家裡也有一本,叫萬寶全書,認得字的管家人,是應該看一本的。」

  二春笑道:「你看明白起來,我媽是什麼都知道的。」

  唐大嫂兩眉一揚,笑道:「你媽就是不認識幾個字,要說……」

  小春一撇嘴,笑道:「又來了,要說夫子廟上的事,你是件件精通。」

  唐大嫂道:「豈但是夫子廟,除非外國的事我不知道,中國的事,我總不怎樣糊塗。」

  二春笑道:「那就好了,我們就請教你老人家吧,白收人家許多書,怎樣謝人家呢?」

  唐大嫂道:「呵,你倒這樣急,彼此都住在秦淮河迦上,往後來往的日子長著呢,忙什麼?」

  二春碰了母親一個釘子,紅著臉子走了。自己成了成心,就沒有再提到徐亦進送書的事了。過了兩天,是個黃昏時候,小春在綢衣上罩了件藍布大褂,在門口閑望,約莫十分鐘,見亦進脅下又夾了一包書走來,小春就在大門口攔著路站定,笑道:「徐老闆,你真不失信。」

  亦進道:「昨天三小姐在馬路上喊著我,我沒有聽清楚,你的車子就跑過去了。」

  小春低聲道:「徐老闆,你不要到裡面去,我有話對你說呢。」說著臉一紅,這種言行,出之于一個少女,徐亦進對之,怎不愕然呢。

  §第三回 見藝人傳書有遺憾 憐神女冒雨表同情

  唐小春是秦淮河上一位頭等歌女,年紀又很輕,無論怎麼樣子傻,也不會愛上一個擺書攤的人。徐亦進那分愕然,倒有些不自量力。不過這情形,小春立刻看出來了,倒也覺到他誤會得可笑。便沉著面孔,帶了一分客氣的笑容,向亦進點點頭道:「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,我有一封信,要請你面交一個人,為什麼不由郵政局寄去?因為信裡面有點東西,若是別人接著了,恐怕不會轉交本人,徐二哥是個君子人,一定可以帶到。」

  亦進見她說得這樣鄭重,便也正了顏色道:「唐小姐,你放心,我一定送到。送到了,請收信人回你一封信。」

  小春笑道:「那就更好了。不過這封信,最好還是你親自交到我手上。你若是遇不著我,遲一點時候,那倒是不要緊的。」說了這句話,她臉上又紅了一陣。亦進看這樣子,顯然是有點尷尬。便鎮住了臉色道:「那是當然。」

  小春笑道:「也許我順便到廟裡去看看。」

  亦進道:「這倒用不著。我自然知道三小姐什麼時候在家裡,那個時候,我說是送書來,把信夾在書裡,親手交給三小姐就是了。三小姐看著還有什麼不妥當的嗎?」

  小春抿了嘴微笑,又點了兩點頭。於是伸手到懷裡去掏摸了一陣,掏出一個粉紅色的洋式信封,交給亦進,亦進接過來,捏住信封一隻角舉起來,剛待看看姓名地點,小春回頭張望了一下門裡,努努嘴,向他連連搖了兩下手。亦進明白著,立刻揣到懷裡去,正還想同她交待一句什麼呢,小春低聲笑道:「你請便罷,也許我姊姊就要出來。」

  亦進聽到說二春要出來,不免站著愕了一愕,但是看到小春皺了兩道眉毛,卻是很著急的樣子,便點了個頭,低聲道:「明天上午會罷。」說畢,立刻轉身走了。自己也是很謹慎,直等走過了兩三條街,方才把那封信掏出來看,見是鋼筆寫的,寫著請交鼓樓務仁裡微波社,陸影先生親啟。亦進不由得驚悟一下,這微波社和陸影這個名字腦筋裡很熟,好像在哪裡見過。一面走著,心裡頭一面想去。順了這封信上的地面,搭了公共汽車,先到了鼓樓,下車之後,轉入那條務仁裡。見牆上釘了一塊木牌子,畫了手指著,用美術字寫著微波劇社由此前去,自己不覺得哦了一聲。

  同時,也就停住了腳,自言自語的沉吟著道:「一個歌女,向一個演話劇的小夥子送信,可瞞著人,這件事正當嗎?若是這件事不正當,自己接了這一件美差來幹,不但對不起唐家媽那番款待,就是唐二小姐也把自己當個好人。這樣著,勾引人家青春幼女,實在良心上說不過去。」

  於是在懷裡掏出那封信來,兩手捧著,反復看了幾遍。忽然有人在身旁插嘴道:「咦!這是我的信。」

  亦進抬頭看時,迎面來了一個穿西服的少年,白淨長圓的面孔,兩隻烏眼珠轉動著,透著帶幾分圓滑,頭髮梳得烏油滑亮,不戴帽子,大概就是為了這點,頸脖子上用黑綢子打了個碗大的領結子。結子下,還拖著尺來長的兩根綢子,垂在衣領外面,人還沒有到身邊,已然有一種香氣送過來。他見亦進望了他發愕,便道:「你這信不是唐小姐叫你送來的嗎?我就是陸影,你交給我得了。」

  他操著一口北平話,有時卻又露出一點上海語尾。亦進因道:「信確是送交陸先生的,不過我並不認識你先生,怎好在路上隨便就交出去?」

  陸影瞪了兩隻眼睛,向那封信望著,因道:「你這話也有理。你可以同我到寄宿舍裡去,由社裡蓋上一個圖章,再給你一張收條,你總可以放心交給我了吧。」

  亦進道:「那自然可以。並不是我過分小心,唐小姐再三叮囑過,叫將這封信面交本人,再討一封回信,信裡似乎還有點東西呢!」

  陸影笑道:「自然。這是你謹慎之處,不能怪你,回頭我多賞你幾個酒錢就是了。」

  亦進只是微笑著,跟了他走去。到了那個劇社,卻是一所弄堂式的房子,進門便是一所客堂,空空的陳設了一張寫字臺,隨便的放了幾張籐椅子,白粉牆上貼了幾張白紙,寫著劇社規則,和排戲日期之類。此外釘了釘子,一排排的掛著衣服。也有西服,也有褲衩,也有女人旗袍,這就代替了人家牆上的字畫占董。寫字臺上,並沒有國產筆墨,不知是什麼人,穿了一身舊西服,伏在椅上,用鋼筆在寫信。他抬頭看到陸影,微笑道:「老陸,借兩毛錢給我,好不好?」說著,伸出兩個指頭,作個夾煙捲的樣子,在嘴唇邊比了一比。接著道:「我又斷了糧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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