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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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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頭等車上,又氣上加氣,一點兒消息不曾問得,反是臊了一鼻子灰坐下來,悶悶地想著,這十多萬款子,難道就是這樣罷了不成?想著想著,不由得把腳連連頓了幾下。三等車上那個人,說得不錯的,女人在自己屋子裏,屋子裏丟了東西,怎好去問遠在三等車上的人?女人,本當不親近的好,何況是素昧平生的女人呢?這十多萬款子弄來很不容易,僅僅是這麼一瓶白蘭地,就把它葬送了。想到了這裏,一眼看到茶几上那只酒瓶,一把抓了過來,直送到車門外,向鐵路上拋了去。自己那顆心也和這酒瓶子一般,恨不得提起了自己這具臭皮囊,也跟了這瓶子酒一同跳下火車去。因為十幾萬塊錢,實在不是一個小數目。丟了十幾萬塊錢,而且還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去尋找,這一種苦悶,就令人不能忍受了。他經過了醇酒婦人的一種麻醉,精神上已受了重大的刺激。現在又加了這樣一種說不出的苦悶,精神上的刺激更大,晚風一吹,人就人事不知,倒下去了。 東方有一線亮光,離上海自是越來越近了。上海這個地方,動亂、虛誇、奢華,在什麼地方,在什麼時候,全可以看得出來的。在這種地方,來了這麼一個鬍子雲,他便不是在火車上倒下去,那十幾萬款子也未必是能完璧歸趙。這不是隨便說的,有事實可以證明。 不知經過了若干年月,又是一個冬天,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,平滬通車,正向北平開走。滿天飛舞著鵝毛也似的雪片,北站外空場裏的積雪,被來往如梭的車子全碾成了污泥,只聽到一片唧唧喳喳的響聲,正是人腳步和車輪子在污泥裏來往著。雪下得太密了,半空中是成了白霧,那些銀色和淡綠色的汽車在雪陣裏鑽著。女人的臉子依然是那蘋果的樣子,嬌嫩而鮮紅,在高大的大衣皮領子裏,露了出來,這大雪是不礙著她的嬌豔的。汽車門開著,一個個地進車站去,後面自有人給她們提著紫色漆皮的箱子。還有那上海灘上所謂的大亨,擁著那臃腫的皮大衣,戴著皮帽子,嘴裏銜了雪茄,挺了大肚皮走路。帶著皮手套子的手拿了一根斯的克,只管指揮著提籃子扛箱子的人,魚貫地向車站裏進去。站外的汽車,越來越多,簡直不能留個空當,讓人去走路。其間也夾雜著一部分人力車,坐在車子上的人,前面擁著大箱子,後面堆著一個大網籃,箱子上還架了一個小提籃,高過了人頭,頗顯著這個人是如何富有。 在這樣車像蟲子在滿地亂奔的時候,這裏有一個人,穿了一件人字呢的夾大衣,袖子轉拐的所在麻了花兒了,露出兩個大窟窿,底擺所在更是破爛得可以,猶如掛了穗子,在胸前一路扣子都不曾扣著,露出裏面一件灰布袍子來。那袍子上斑斑點點的,全是墨點兒和油漬子。頭上戴了一頂呢帽子,原來是深灰色,大概是久經風雨太陽,都成了墨綠色,帽檐像荷葉一樣紛披著下來,前面把眉毛都給罩了起來,在臉腮上刺蝟似的長滿了連鬢鬍子。左脅下夾了一床藍布小被條,右手提了破帆布箱子,在車子縫裏走著。腳下所踏著的乃是一雙破氈鞋,拖著泥水,向大衣底擺上亂濺著。一輛黑牌藍身的汽車挨身而過,滾得那泥漿飛舞,直濺了他一片衣襟。那人站著,瞪了那前座上的車夫一眼。那車夫倒伸出頭來,向他吐了一口吐沫,罵道:「豬玀!」 那人要還罵他時,汽車早開過去了。這人沒有法子,只好隨了汽車後身向車站裏走去,自言自語地道:「汽車算什麼!老爺當年坐得不愛坐的,十年前,哼!誰不知道我鬍子雲。」 他口裏唧咕著,自走進了車站去。這是比北京的正陽門車站,要熱鬧上許多倍的。由問事處以至頭、二等車,售票處每個房間的窗戶外,全部站滿了人。鬍子雲抖抖顫顫,放下提箱,在棉袍子裏,掏出了四塊錢,隨著眾人跑到售票處,找回了車票和零錢。因為他脅下有東西,手上又有東西,向身上揣起車票來,就不免把手提箱子放在地上。可是他後面有一個買得了車票的人,走了過來,一腳把那個破提箱子踢了開去,因喝道:「這種土老頭子,什麼不懂,也跑到上海來。」 子雲回頭看著,是個穿灰色軍衣的人,他也不敢作聲,搶上前把箱子提著,自走開了。月臺口上,一排鐵欄杆開了許多的小窄門,坐頭、二、三等車的人,穿了各種不同的服裝,全由著那個門進去。鬍子雲夾在人當中,也在查票員的面前,悄悄地進去。 站外的雪,越發地大了,雖然這裏有天棚,把往來的行人罩著,然而在棚外的雪花,依然是隨著風的勢力,飄飄蕩蕩飛了進來。車站上的人,雖是衣服厚薄,各各穿得不同,但是每個人鼻孔子裏,都有白氣向外沖著,可以知道冷得厲害的。子雲穿的那件夾大衣,還抵不了一件夾袍,裏面的棉袍子呢,也許和他一樣,經歷的人事太多了,棉絮由結實而單薄,已不能抵禦外面的冷風,冷得他只管是篩糠似的顫抖。有那穿皮大衣、戴皮帽子的人,由身邊經過,挺了胸放著大步子走,他心裏這就想著:你不用這樣得意,總有一天,和我這一樣。我也穿過皮大衣、戴過皮帽子的,這算什麼?一個人不聽朋友的話,糊塗亂來,無論你多麼有錢,總有倒霉的這麼一天。你穿得那樣暖和,哪裏知道衣服穿得少的人,這一種難受。心裏只管這樣想著,順了月臺向前走,一切都不知道了。偶然抬起頭來一看,卻是頭等車的所在。「啊,頭等車?這裏面有鬆軟的沙發,有高熱度的氣管,在車子裏連棉衣也穿不住,只管要脫。可是車子外的人們穿了衣服,也抵抗不了冷。」 正這樣地向車子上打量著呢,忽然有車上人大喝一聲道:「這是頭等車,你看什麼?三等車在前面,你早走過了,快走回去吧。」 子雲瞪了那人一眼,只好把頭低著,又向原路上走回去。過了一截車又過一截車,便到了三等車邊。他正想走上車去,卻看到一位蒼白鬚髮的老頭子,穿了一件破舊的短棉襖,肩上扛了一隻破竹箱子,抖抖擻擻地走著,鼻子裏嘴裏都透著白氣,嘴裏吁吁地哼著。子雲放下了手上的東西,立刻搶上前去,替他扶著接下來,笑道:「老人家,冷啊,冷得四肢麻木,你有些扛不動吧?」 那老人被他將東西接過去,這就站住了腳,向他望著道:「你也是一位老人家呀!怎麼倒替我幫忙呢?」 子雲笑道:「不要緊,我是窮得懶刮臉,年紀並不大啊!」 那老人道:「做一點兒事這才好,借了出力,可以累得出一點兒汗。你上哪兒?」 子雲道:「我想回北平,但是川資差得遠了,我打算先到了南京,向幾個朋友去借借錢看。」 二人說著話,就走上三等車來。 這平滬三等車,是不同於長江北岸的火車上,究竟還有不少衣服穿得整齊的人。鬍子雲同那位窮老頭子走上車來,引得全車的人都向他們望著。子雲看看四周的座椅,每張椅子上都有人坐著,便和那老頭子道:「我們分開來,和人家拼了座位坐吧。」 說時,看到旁邊椅子上,只坐了一位穿絲棉袍子的青年客人,這就放下了提箱,打算坐下去。可是那位客人,早把腿橫抬著,架在椅子上,而且還板了臉道:「這裏有人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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