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
三八


  子雲在喝完那杯白蘭地的時候,火車又停在一個大站上了,他隔了窗子向外面看去,看到那站牌上,大書著鎮江兩字,便向系春笑道:「我們真也喝得可以了,不知不覺的,就到了鎮江。有兩點鐘了,我們還不該睡覺嗎?」

  系春將一個手指爬著臉腮笑道:「你也太不行了!豁了兩個鐘頭拳,才喝下去一杯酒就打算逃席。我們呢,輸了不知道多少次了,可是幹乾脆脆,一點也不賴。這還不算,我也陪你喝了一杯。」

  子雲笑道:「你哪裏喝了酒,你這杯酒,還有大半杯呢。」

  系春道:「你是喝酒喝糊塗了吧?你不應該醉呀。我這是喝幹了,重斟的第二杯酒呢。」

  子雲笑道:「是嗎?我倒沒有留意哩。」

  系春道:「你想想,就是把酒送到嘴唇邊,抿上一抿,有這麼久的時候,也把那一杯酒抿幹了吧?」

  說著,把他面前那玻璃杯子拿過來,倒上大半杯,放到他面前,因道:「你賞面子就喝,不賞面子就不喝。」

  子雲笑著望了她的臉上道:「看你這樣子,我若是不喝,你就要生氣嗎?」

  系春微微撇了嘴道:「生氣?我怎麼敢!可是太便宜你了,我不輸酒,還喝了那樣一大杯呢,你輸了酒的人,才喝那麼一點點。」

  說著,把身子扭了兩扭。子雲笑道:「好好!我喝,喝!可是我喝了,以後你不能要我再喝了,我先得躺下去,免得醉了才睡,倒鬧得頭昏腦暈。」

  系春道:「你別害怕,只要你喝下這半杯去,我就不要你喝了。」

  子雲笑道:「聖旨不可不遵,好的,我來喝下去。」

  說著,端起那杯酒來,一伸脖子喝了個乾淨。喝完了,還向她照了一照杯。系春這就點著頭微笑道:「多謝多謝,總算是給面子。」

  子雲在先喝過那一杯酒時,覺得慢慢地喝下去,也不見得有什麼醉人。現在猛可地喝下這一杯酒去,開始也就覺得嗓子裏有些乾燥發熱,不過喝下一盞涼茶去之後,立刻也就舒服一點兒。於是向系春微笑道:「我真有點兒醉了,你把那簍子裏的橘子拿來,我先吃兩個預備預備不測吧。」

  系春微微地向他瞪了眼道:「你又不是小孩子,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保重嗎?這樣深夜,怎好吃生冷?」

  說畢,不覺是噗嗤一笑。子雲雖是覺得要把涼爽東西吃下去,心裏才能痛快。可是經了系春一番攔阻,便不要吃橘子了,因笑道:「口有點兒渴了,熱茶總可以喝吧?哎呀!不行……」

  哇的一聲,便彎了腰向痰盂子裏亂吐一陣。系春連忙跑了過來,扶住他道:「喲!怎麼吐了?要知道你真不行,我就不勉強你喝這後來大半杯了。你躺著吧,我叫茶房倒開水去。」

  說著,她扶了子雲睡下,而且還掏出手絹來,替他臉上嘴唇上都揩抹了一遍,這才叫茶房提了開水來,沖了一壺茶。正待捧了茶杯送給子雲去喝時,而他高高地睡在枕上,已是鼾聲大作。

  系春斟了一杯茶拿在手上,只管向子雲望著出神,點了兩點頭,把茶杯且放在茶几上。先看看手錶,接著,就把小箱子裏的火車時刻表取出來翻了一翻。聽聽窗子外面,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,哄咚拍達,非常之猛烈,這是在那裏告訴著人,火車是正在極力地奔馳著呢。於是坐在那小沙發上,將牙齒咬了下嘴唇只管去出神。那兩隻眼睛,可正是向著鋪位上那個人不斷地看著的。

  許久許久,她毅然地起身,把屋子裏的電燈給熄滅了。在黑暗中人世間的一切罪惡,便是要開始發生的。自然,不是沒有光亮的地方,就不會發生罪惡;可是果然有罪惡發生,必是在黑暗裏開始,那是可以斷言的。這位系春小姐她對於鬍子雲先生那樣一拍即合,百般將就,為著什麼呢?就是為了要造成一種罪惡。這種罪惡,到了黑暗裏面,就好進行了。火車由鎮江開行,其次一個大站頭,便是常州,在常州這一站,已到了大半夜,除了那愛清靜的人喜歡坐了這一列車子走,平常旅客是不來的,所以上下的旅客只有幾個,在那淒涼的燈光下,悄悄地上下車。

  子雲屋子裏,電燈已經開了,系春還穿著那件襯絨旗袍,似乎還不曾安歇呢。她開了房門,伸出一顆蓬鬆頭髮的腦袋在左右張望著。巧得很,余太太卻會在這個時候,跑到頭等車上來了。她兩人相見,笑著走到一處,互相拉住了手。余太太低聲笑道:「胡先生睡了嗎?」

  系春道:「他喝醉了,睡得很香呢。」

 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,車上值班的茶房也站在一邊。余太太道:「我約會了一個親戚,在無錫車站會面的,不敢睡得十分安穩,怕誤了事。你們胡先生對我說,有一部書,要托我那親戚順便帶了去,書呢?」

  系春回頭看著,見子雲睡得只是發出鼾聲來,便在鋪位底下,取出了一個報紙包兒交給余太太。余太太兩手捧著,掂了兩掂,微微地笑著問道:「書都在這包裏嗎?」

  系春低聲答道:「全在裏面了。」

  余太太笑道:「你放心吧,交給我,決不能夠遺失的。」

  系春笑道:「幾本破書,丟了就丟了吧,明天早上見。」

  她說著這話,竟是一縮身子進了房,把房門給帶上了。

  在這個時候,火車已經是離開了常州,系春的臉色似乎青白不定,坐在小沙發上,很有些發呆的意味。然而她不肯露出慌張的樣子來,自己強自鎮定著,也取了一根雪茄緩緩地抽著。鋪位上的鬍子雲,卻把身子轉了一轉,似乎是快要醒了。系春立刻把煙放下,坐到鋪上去,將毯子輕輕地在子雲身上蓋著,又對了他的耳朵輕輕地問道:「你要喝一口熱水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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