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
一二


  子雲笑道:「這幾個人說話,別有一種風味,你覺得怎樣?由天津直聽到上海,這兩天兩夜,是你一個樂子。」

  兩個人帶談著站定,卻看到上鋪的兩位客人也下來了。他們三個人索性在誠夫鋪上坐下了兩位。那一位在茶几下摸出個食盒子,在鋪上打開分格,在床上放著,裏面是鹹菜、蹄子、熏魚頭、醉蟹。將一隻酒瓶由小藤包裏抽出,斟滿了一茶杯酒,三個人輪流地遞著喝,各伸兩個指頭鉗了菜下酒。只有那醉蟹兀自帶著酒汁,鉗起來,點點滴滴地向下流著,甚至乎那床鋪上都帶有那汁水的點滴。可是那三位客人是毫不為意,一面吃喝著,一面談話。子雲望了只是微笑。

  這時,身後聽到有輕輕的咒駡聲說:「真討厭!以後出門,沒有錢坐頭等車,情願坐三等,也不坐這鬼二等車了。」

  這幾句話,雖是偶然聽到的,可是彼此竟成為同志了。首先是李誠夫,就向身後看了去,原來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婦女,並沒有剪髮,梳著一把橫的如意頭。身上穿一件黑綢的棉袍子,也沒有沿滾什麼花邊,只是釘著一路粉紅色的水鑽扣子。臉上瘦瘦的,兩隻濃眉毛,一雙光燦燦的眼珠,似乎這裏面隱藏著不少的厲害手段。她兩耳上拴了兩個小金絲圈兒。下面也是長筒的肉色絲襪子,踏了一雙拖鞋。雖然她不怎樣嫵媚,卻還有一種乾淨的印象印到人家腦筋裏去。

  照著李誠夫那入世很深的眼光看去,大概是一位年事老去的姨太太,而且是蘇州人。因為她說的國語,尾音上兀自帶著蘇音呢。在李誠夫這樣打量她的時候,鬍子雲也是同樣去看著她。不過她雖年紀大了,究竟是個婦人,不好意思盯住人家臉上望著,很快地看過眼之後,就回轉臉來,可是那女人並不避諱,笑起來道:「胡先生,久違了!不認得我了嗎?」

  鬍子雲突然被她招呼著,卻有些愕然,想不到她竟是認得自己的,於是點著頭笑道:「這一提起來,倒像很面熟,我們是在哪裏見過?」

  口裏如此說著,就注意到她的臉上。果然的,她臉上抹了一層很厚的雪花膏,因此臉子雪白,在那雪白的左腮上,有個小拇指大的白疤痕。這個疤痕,讓子雲想起了以前的事,便一拍掌笑道:「我想起來了,你是老六的娘,多年不見,想不到你還是這樣清清爽爽的。」

  於是向李誠夫道:「我來介紹介紹,這是李先生,這是……」

  子雲倒頓住了。依著以前她在石頭胡同的時候,可叫她老六的娘,身後叫她蘇州老三,於今不知道她是幹什麼營業,似乎不便將以往的事來稱呼她了。這種人是目觀六處、耳聽八方的,一看這情形,那就明白了,因笑道:「我們老爺姓余。」

  子雲笑道:「哦!余太太。怎麼著,你們余先生也在北平嗎?」

  余太太笑道:「他原是在交通部的,自從各機關移到南京去了,因為他是老公事,部裏少不得這種人,所以把他又調到南京去了。我只因為有點兒事情到北平來的。」

  子雲道:「那恭喜了!余太太有了歸宿了。嫁余先生多年了嗎?」

  余太太笑道:「說話也就六七年了。恭喜是說不到,做女人的不能浮蕩一輩子,總要嫁了人才有著落啊!」

  子雲道:「余太太是到南京的了?」

  余太太道:「不,到上海。我們老爺到上海去了,我因為接著他一個電報,所以趕到上海去。要不然,這樣冷的天,我忙什麼呢?」

  子雲笑道:「你們先生在交通部,余太太為什麼還坐二等車?」

  余太太道:「呵!現在不像以前了,鐵路不歸交通部管了,要用免票是不行的了。不過也看人說話,我路上也有幾位太太朋友,她們老爺並不在鐵道部,依樣地可以用免票。胡先生這樣闊人,也怎麼坐二等車呢?」

  子雲笑道:「闊人兩個字,不是我們的了,現在是改變一番情形了。不過我已經坐慣了頭等車,猛然改二等車,改不過來,我坐的還是頭等。因為李先生住在你隔壁屋子裏,我是來看李先生的。」

  余太太皺眉道:「若說到二等,不坐也罷。我那屋子裏,一個外國女人,是跳舞場裏的,抽煙喝酒什麼都來,綠眼睛、黃頭髮,臉上擦那樣濃的胭脂,簡直是太不好看。還有個女學生,她瞧不起人,睡在我這間上鋪,把一個梯子放在屋子中間,不許人移開,她上上下下,並不理人。還有個小腳女人,是到南京去的,帶著兩個孩子,又哭又鬧,又是尿屎,真鬧得我頭痛。我沒有法子,只得在夾道裏走走,飯車上坐坐,你聽孩子又在屋子裏哭了。上次到北平來,同房遇到兩個蘇州人,大家還可以談談,現在這屋子裏三個同房的人,你說是和哪個說話為得宜哩?」

  李誠夫聽說,不由得笑了,因道:「這樣看起來,我這屋子裏比余太太屋子裏還要好點兒。」

  余太太道:「三等車上,人雖是擠一點兒,車是敞的,地方大些,空氣也好些。不像這二等車上,許多人擠在一處。」

  子雲道:「那也不然吧!我剛才去看過了,大家擠得伸直腰來的地方都沒有呢。想找這樣一個夾道,站著談話,可是不行。」

  余太太也就笑了,因道:「我還沒有坐過三等車呢,幾時要嘗嘗那滋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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