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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上坡下坡,累得周身是汗。一連拜訪了二十幾幢房屋,不但不見人家門首掛著蘭桂山莊的匾額,而且也見不著一棵黃桷樹。由大路分走過三條小路,走過三條小路之後,又回到大路,還是訪問不到。抬起手臂上的手錶看時,已是三點半鐘了。心裡想著,要替她找到這位同學家,就不能陪她去看五點鐘這場電影,論勢不能再向下去找蘭桂山莊。走著,自己躊躇了一會子。順了腳下的石板路,繞著一道山腳快要回到原來土山的大路了。閃過一叢小樹林子,卻看到山埡裡有一棵很古老的黃桷樹,雖在霧季還簇擁著一部濃綠的樹葉子,伸入了高空。在那黃桷樹蔭裡,正有一所瓦房,被灰色的磚牆圍繞著。心裡想道:哈!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這就用不著什麼考慮,徑直的就向那樹下走去。

  這人家門首,倒是有塊直匾,但是不橫在門上,懸在門邊。上面寫的字,不是蘭桂山莊,而是某某軍某某司法處。看著那塊直匾,未免愕然一下,一個武裝同志,身上背了步槍,由樹身後轉了過來,操著北方口音,問道:「幹嗎的?」

  丁先生扶了帽子,點著頭道:「對不起!老鄉,我是尋找門牌的。」

  那武裝同志,見他西裝革履,又很客氣,是個體面人,就含了笑道:「尋找門牌的?這裡幾所房子,全是軍事機關,沒有住戶。」

  丁先生也不便再向他打聽蘭桂山莊,點了個頭,趕快走開。再看手錶,已是四點鐘了。自己埋怨自己,不該誇下海口,一定可以找著這蘭桂山莊,現在趕回旅館,就沒有法子交卷了。雖然,這究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。回旅館去,向她陪個不是也就完了,於是帶了三分掃興,順著下山路向江邊走去。來時有轎子坐,還不覺怎樣路遠,現在走了回去,就透著這路是加倍的遠。本待提快了腳步,趕著走一截路,正是自己走不到五十步路的時候,路上的人問道:「有空襲嗎?」他雖然說明不是,可是繼續的跑下去,究竟引人太注意,只好放緩了步子走。

  這樣,渡一道長江,爬兩次坡,再坐一大截路的人力車子,趕到旅館,已經五點三刻了。藍小姐所托的事沒有辦到,電影又看不成,自己也是相當的懊喪。先預備了滿臉的笑容,以便向藍小姐表示歉意,然後才到房門口去推門,一推門時,門卻是鎖的,正奇怪著,茶房隨後來開房門,笑道:「太太留下話來,她先下鄉了。請丁先生明天一早就回去。」

  丁古雲哦了一聲,看時,見衣架上的女大衣與旅行袋都不見了。那梳粧檯上,倒還有一合香粉,和一把烏骨梳子,未曾帶走。想來走的匆忙。鏡子旁,有一個洋紙信封斜立著,上面寫「丁兄親啟、玉留」六個字。乃是自來水筆寫的,正是藍小姐留下的信,拿過來,抽出裡面一張信箋,依然是自來水筆,草寫了幾行字說:

  「回旅館時,途遇倪某,出言不遜。我想,一人留在旅館,恐受包圍,只好匆匆下鄉,回寄宿舍去,免遭不測。支票及現款,我均已帶回,請釋念。速回,明晨八時至九時我在公路上接你。旅館費已代付清矣。你的玉×。」

  丁先生將信看了兩遍,心想道:她不是和姓倪的把交涉辦好了嗎?怎麼反害怕起來了呢?他拿了信,站著出了一會神,點點頭道:「是呵,那倪某同黨不少。她究竟是個少女,手邊上帶有三十多萬元款子,就加倍的小心。不看她在今天上午,因為沒有帶支票在身上,嚇得不敢渡江,就要回來嗎?」

  他隨後看到你的玉×一行字,又忍不住笑了。因為這「你的玉」三個字固然是夠親切,而這個×呢,彼此約好了的。代著吻字。她那樣忙著要回去,還沒有忘記留下一個吻。究竟新婚燕爾,彼此都是十分的甜蜜親愛。他在這裡想著出神,茶房已給他送過了茶水,帶上了房門而去。總有十分鐘,丁先生才回想過來,看看手錶,還只六點半鐘。心想早回來一點鐘就好了,也許還趕得上末班長途汽車。現在除了坐人力車,沒有法子回去。然而就是坐人力車,也未必有車子肯拉夜路。

  再說,有了這張字條,她已說得很明白,為什麼要先回去。若是冒夜趕了回去,到家必已夜深,難道還能在三更半夜,到她寓所裡去捶門問她什麼話不成?反正是明天早上見面,又何必要忙著今晚上回去?他坐在屋子裡呆想了一會,雖然感到她突然的離開了旅館,是一種不愉快的事,可是想到上次在旅館裡,姓倪的那班人惡作劇的事,又覺得她首先走開,卻也是必要的手段,只怕她這樣匆匆的走著,已是受驚不小了。自己想了一會,自己又解答了一會,覺得也沒有什麼意外問題會發生。縱然有,自己一個人住在旅館裡,那姓倪的來了也好,那班被自己開除的學生再來也好。實在是無須乎把他們放在心上的。如此想著便把心中略有的疑慮丟開。身上還有五百多元法幣,零用錢是很充足的。便到飯館子裡去獨自吃了一頓晚飯。此晚不作他想,老早的回到旅館裡來休息。自己預先計算好了,坐七點半鐘第一班汽車回去。免得藍小姐一大早的冒著早晨的寒氣在車站上等候。

  如此想著,一覺醒來,便要起床,可是看看手錶,還只有十二點半鐘,自己暗笑了一陣,依然睡了。第二次醒來,遙遙的聽到喊著一二三四,是受訓的壯丁,已經在馬路上上操,總覺心裡不能坦然睡著,雖然到上汽車的時候還早,也就不必再睡了。起來把旅館夜班茶房叫來用過了茶水,屋子裡還亮著電燈。推開窗子,向外面看去,天空裡雖已變成魚肚色,宿霧彌漫了長空。這裡是山城最高的所在,但見下方三三五五的燈火在早霧裡零落高低的亮著,還看不到一幢房屋。向右看齊,開步走,那一種粗魯的口令聲,隨了霧中的寒氣,不斷地傳了來。

  於是閉了窗戶,再在電燈下看一看手錶,原來是五點三刻,到天亮,至少還有一二十分鐘呢。兩手捧了一壺熱茶坐在桌子旁出神,心想,人一受了愛情的驅使,就是這樣糊裡糊塗的。自己五十將近的人,還是這樣鎮定不了自己,怪不得年輕人,一到了愛情場合,就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了。他這樣靜靜的思想了一陣子,還是忍耐不住。看手錶到了六點一刻鐘,就夾著皮包,提了旅行袋,直奔汽車站。這時,大街在混茫的霧氣裡,還很少有幾家店戶開著店門,汽車站車棚底下,零落的幾個旅客,都瑟縮在寒氣裡。

  丁古雲縮在站角落裡一張椅子上坐著,閑看旅客消遣。其中有兩個青年,卻是異樣的引人注意。兩個都是軍人,面皮黃黑,帶滿臉風塵之色,一個穿了元青布面皮大衣,一個穿了黃呢大衣,全濺了泥點。心裡這就有了個念頭,這是前線來的,而且是西北前線來的。自己這個念頭,正沒有猜錯。那兩個青年,彼此說著話,卻是一口極純粹的國語。這樣有半小時之久,他兩人忽然說了幾句英語。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了,心想大兵有這份兒程度?遙遙的聽到那個穿皮大衣的青年說:「我們把山上的衣服,穿到這戰時首都來,實在有些情調不合。」

  這句話把丁先生的心事突然引起,「莫不是西山上下來的?那是我大兒子的同志呀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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