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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她一掀被條,坐了起來。光著兩隻雪白的手膀,抬起來清理著頭髮。她那緊身汗衫,更把兩個乳峰頂起,這位老夫子,心房不住亂跳,笑著剛要抬起一隻手。藍小姐立刻把他的手捉住。笑道:「快拿衣服來給我披上,若把我凍著了,你說的那個好日子,會展期的。」

  他只好站起來,取過床柱上的衣服。

  藍小姐已是光了腿子走下床來,將背對了他。他兩手提著衣抬肩,她伸手將衣袖穿起。笑著道了一聲謝謝。

  丁古雲笑道:「這就謝謝。我覺得我受著你偉大愛情的感召,我為你死了,都不能報答萬一。」

  藍田玉道:「但願你這話,能為我一輩子。」

  他笑道:「你疑心我不能為你一輩子嗎?」

  她沒有答覆,站在桌子邊,對了鏡子扣扭扣。向了鏡子笑道:「你說愛情偉大,還有比愛情更偉大的嗎?」

  丁古雲他在背影裡向鏡子裡看,沒看到她的臉色,不知她是何意思,因道:「是祖國?」

  她搖搖頭。又道:「是宇宙?」

  她還是搖搖頭。又道:「是……」

  她回轉身來,向他笑道:「你越說越遠了,我告訴你,是金錢!」

  丁古雲對她望著,呆了一呆。

  藍小姐很自然的拿了臉盆去舀水,水舀來了,她將盆放在臉架上,低頭洗臉。繼續著道:「你站著出神,還沒有想透這個理。你想,我們若沒有錢,怎麼去得了香港?那個姓倪的,他犧牲了愛情,卻愛上了錢。他和我有個條件外的附帶條件,要賠償他的損失。我為了和他急於解除婚約,就答應了他賠償他五千元的損失。五千元在今日,算得了什麼?可是他為這五千元就簽字在解除婚約的字據上了。這豈不是金錢比愛情還要偉大?」

  她說著話,把臉洗完,走到桌子邊,將上面雪花膏盒子打開,取了雪花膏在手心,兩手揉搓著,雙手向臉上去抹勻,她對了鏡子,沒有理會丁古雲聽這話的態度。他道:「五千元自不多,可是,你哪裡有這筆款子給他呢?」

  他站近了桌子,看她抹完了雪花膏,繼續開了香粉盒子,左手取了小鏡子,右手將粉撲子在盒子裡搨上了粉,送到鼻子邊,向兩腮去輕輕摸撲著。她很自然,又很從容的道:「寫了一張字據給他,三天內給他錢,夏小姐作的保人。我昨晚上一宿沒睡,就是想到這五千元到哪裡去找呢?」

  她繼續撲著粉,只看了鏡子。

  丁古雲道:「五千元還難不倒我們啦。」

  藍小姐道:「剛才你疑心我哪裡去找五千元,現在又說難不倒我們。這個說法,不有些自相矛盾嗎?」說時,她放下了粉撲,順手摸著粉盒旁邊的胭脂盒,取了那盒兒裡的胭脂撲,將三個細白的手指夾著,放在臉腮上去慢慢塗敷胭脂。

  丁古雲道:「我這是有個說法的。你一個清寒的女青年,根本沒有存款,和那姓倪的匆忙辦著交涉,哪能夠立時找到五千元?你說是開期票給他的,並非當時給他錢,這疑問我是問的對了。至於說難不倒我們一句話,這理由很簡單,現在有二三十萬款子經過我們的手,難道我挪移五千元先用一下,這還有什麼問題嗎?我今天就去辦。」

  藍小姐抹好了胭脂,在桌子抽屜裡,取出一枝短短的鉛筆。她換了個方向站著,面對了丁先生,依然是左手舉了圓鏡子,右手拿了那筆,對照了鏡子,慢慢的描畫著眉毛。

  丁古雲不說話了,嗤嗤的一笑。

  藍小姐放下鏡子,向他看了一眼,見他眉飛色舞,也問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他笑道:「就是這幾天,我念著唐詩人朱慶餘的一首詩:『洞房昨夜停紅燭,待曉堂前拜舅姑,妝罷低聲問夫婿,畫眉深淺入時無?』」

  藍小姐笑道:「我以為你想到五千元有了絕大把握,忽然會想到唐詩上去了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怎麼沒有把握?」

  她換了一隻手拿鏡子,繼續的描畫眉毛,對鏡子道:「你的辦法,我知道,可是這事辦不通,也當考慮。第一是老莫給我們的款子,是要交給關校長換香港支票的,不是現錢。至於給我們的幾千元現款,我們路上不用花嗎?要不然,扯用五六千元,這個小漏洞,到了香港,我也彌補得起來。就是那位會計先生,托我們帶東西的三萬元,這是夏小姐知道的,恐怕不能移動。第二,就是能在老莫款子上,可以移動五六千元,為了信用關係,也當考慮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考慮什麼?我們用我們應得的錢,又不侵吞公款,不過在重慶提前挪移一下子罷了。至於老莫的支票,這樣好了,不是三十萬嗎?我去和關校長商量,他撥一萬現款給我,他只開二十九萬元支票給我。在私人交情上,他不會不辦,反正又不多要他一文。依然是三十萬元掉換他三十萬元。」

  藍小姐描畫了眉毛,放下鏡子和鉛筆,在桌上取了一支口紅管子,拔開蓋子,彎腰對了桌上支架的大鏡子,向嘴唇上抹著胭脂膏,只將眼睛瞟了他一眼,卻沒有作聲。直等她這張臉化妝完了,才一面整理著桌上化妝品,一面向他笑道:「你今天進城就是這樣子去辦嗎?」

  丁古雲見她鮮紅的嘴唇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,格外的嫵媚,他失去了一切的勇敢,無法能向她說一個不字。因道:「自然是越快越好。」

  藍小姐道:「那麼,我陪你去。」

  丁古雲望了她只覺心房有一陣蕩漾,笑道:「可是我們今天回來不了。」

  藍小姐道:「我也沒有說要你今天回來;既然進城拿錢,當然以能否拿到錢為目的。」說到這裡突然轉變了一個話題,因道:「我們應當弄點東西吃了再走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到場上小館子裡去吃點東西就是了。順便等著車子。」

  藍小姐陪他說著話,又是抽屜裡找找,床下瓦缸裡摸摸,她在書架下摸出了一隻精細的篦籃子,一籃子盛了豬油罐子,醬油瓶子白糖罐子,和幾個雞蛋,笑道:「我去作一碗點心你來吃。書架子上有幾本電影雜誌,你拿了去看吧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你收拾得乾乾淨淨的,又到廚房裡去……」

  她已走出了房門,回頭向他嫣然一笑。他口裡雖然是這樣阻止她,可是對於她這種舉動,卻十二分的高興。看到藍小姐的床鋪還是淩亂的,就來牽扯被條,和她折疊整齊,當自己牽著被條抖動的時候,不但有一陣胭脂香氣,而且手觸著被子裡面,還是很溫暖的。他拿著情不自禁的,送到鼻子尖上嗅了兩嗅。因為窗子外有了腳步聲,這才把它折疊好,堆在床頭邊,隨後是牽扯著被單,再後是拿起枕頭來,扯扯枕頭套布來放在疊的被條上。一轉頭過來,卻看到一張日記本子上的紙片,用自來水筆寫了四個字,「金錢第一。」

  在四個字下面,有個問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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