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偶像 | 上頁 下頁 |
| 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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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笑著道:「把東西送還你,不送到你家裏來,送到哪裏去?」 丁古雲聽到他們又說又笑手上拿了旗子亂揮,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答話。再走近那籐椅子一看,真氣炸了肺。他們把那長鬍子的偶像,臉上塗了兩塊胭脂,鼻子兩邊,用墨筆勾著,成了個小丑模樣。偶像身上,披了一條女人用的破花綢手絹。再看椅子上插的紅綠旗子上,寫著的標語是:「打倒偶像」,「揭破偽君子的假面具」,「打倒藝術界的騙子」,「打倒教育界的敗類」。 丁古雲將桌子一拍,跳起來喝道:「你們太侮辱我了!」 那些學生呵呵一陣狂笑,擁出了大門。看熱鬧的一群百姓,站在門外望著面面相覷。小孩拉了大人衣襟問道:「這不是接菩薩嗎?啥子事?」 那些學生出了大門,亂喊了笑道:「奮鬥呀!抗戰呀!帶了女學生開旅館呀!禮義廉恥呀!講臺上的偽君子呀!什麼東西呀!霸佔人家未婚妻呀!」 他們又像唱歌,又像喊口號,老遠的隔了一片空地,揮了手上旗子,直了脖子,對了這寄宿舍的大門喊著,這寄宿舍裏的先生們看著,覺得不但與丁古雲難堪,與這些同寓的先生們也是一種難堪,便都跑出大門去,向那些學生喝止。 丁古雲忽然向廚房裏跑去,發瘋一般,拿了一柄砍柴的斧頭來。他大聲道:「我不要命了,和你們拚了!」 兩手拿了斧子,高高舉起,向那些學生飛奔了去。 ▼第十八章 你真勇敢 在大門口的先生們,看到這種情形,各個嚇了一跳,連喊去不得。戲劇家仰天口到腿到,早已跟著跑了出去。所幸丁古雲跑得過於勇猛,身子向前鑽著,身體上的重點,已是放著不均衡,腳下被浮泥微微一滑,人就栽倒了。仰天跟著跑到面前,彎腰先在他手上把斧子奪了過來。然後拉了丁古雲一隻手,把他拉起。因道:「丁兄,你這是怎麼了?你值得和他們小孩子一般見識?」 丁古雲道:「他們欺我太甚!你別攔著,我要和他們拚命。他說話時,全身都在抖顫著,因之他說話的嘴皮,跟著也在抖顫,臉皮紅得發黃,又帶些青色,倒不如說是沒有成熟的橘子色。他那額角上的汗珠,每粒像豌豆一般大小,不住向臉腮上掛著。他伸手要奪仰天反手掩藏在身後的斧頭,口裏只管喘氣。又一戲劇家夏水,也追了過來。他見那群學生已停止了喊口號望了這裏,緩緩向後移動,便伸張兩手,對他們亂揮著。大聲喊道:「你們不走,還打算在這裏耗出什麼大勝利來嗎?你們這樣作法,把斧子真砍你們兩下,那也不屈。你們走不走?不走,我也惱了!」 那些人聽了,方才繼續退去,可是退到對面山腳黃桷樹下,他們站住腳,又哄然一聲笑了。 丁古雲抓不住那把斧子,本來也就站著呆望起來,他挺了胸脯子道:「你看,他們這樣作,就能損害我一根毫毛嗎?」 夏水依然在前面走,卻叫了仰天道:「老仰,我看這事,有點醋的作用在裏面。你說是嗎?」 仰天笑道:「還有什麼是嗎?他們的標語,已經說明了。幸而藍小姐今天不在這裏。要不然,又不知會演成個什麼局面?」 丁古雲道:「會演成什麼局面呢?他們也不能抓住藍小姐飽打一頓吧?」說著話,已到了寄宿舍的大門口,各位先生,自然是安慰丁古雲一番。然而等仰天再度提到有些戲劇意味時,大家回想過去情形,也都哈哈笑了。 丁古雲將籐椅子上那尊偶像拿起,提起籐椅子來,連那上面的紅綠旗子,一股腦兒,扔在大門外空地上。然後口裏唧咕著走回臥室裏去。同寓的先生們,都為了這事,受著很大的刺激。覺得丁先生一生都被人尊敬,今天讓青年羞辱到門上來,這是一件不可忍耐的事。和他更要好的王美今與陳東圃兩個人走進屋子來看他,也算是安慰他。 丁古雲這時把人家抬回來的那尊偶像,放在桌上,彎了腰正用紙卷,去磨擦那鼻子兩邊的黑跡。回頭看到陳王二位,唉了一聲道:「你看這是哪裏說起。他們侮辱我一陣不要緊。什麼場面我都經過了。不會被這幾個毛頭小子所苦惱。可是他們不該不擇手段,把藍小姐拖累在內。幸是藍小姐不在家,假如今天她也在這裏,她不會自殺嗎?我在這裏想著,還是到法院裏起訴呢?還是……」 王美今笑道:「仁兄,你怎麼也這樣小孩子氣?他們都是乳臭未乾的人,曉得什麼輕重。他逞快一時,哪裏顧到事情前後。你去告他一狀,官司打贏了,判他們一個公然侮辱罪,辦他們幾個月徒刑,他毫不在乎,你若是打輸了……」 丁古雲紅著臉道:「官司我怎麼會打輸?」 王美今笑道:「這不過是比方這樣說,可是你也是要走的人。假如官司拖下來三個兩個月,你還是留在重慶打官司?你還是到香港去幹你的正經事?」 丁古雲聽了這話,倒是呆了,坐在椅子上向他望著道:「那麼,我吃了這兩場侮辱,就罷了不成?」 陳東圃道:「哪裏有兩場羞辱?」 丁古雲被他問著塞住了口,只頓了一頓,因道:「我也是氣極了亂說話。」 王美今道:「投鼠忌器,這件事你也只有罷休。要不然,拖累著把藍小姐拖了出來,不用說打官司了,就是有人把言語損壞藍小姐兩句,鬧得三把鼻涕,兩把眼淚哭著,這又何苦?」 丁古雲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事真也教人難於處理!這真是從何說起?把一個藍小姐拖累在內。」 大家看了他那番懊喪的樣子,正也不知道用些什麼言語來安慰他。就在這時聽到藍小姐在外面應了一聲道:「有什麼連累我?恐怕是為了我連累丁先生吧?」 隨了這話,藍小姐走進屋子來。大家看時,見她一手抱了大衣,一手提了旅行袋和手皮包,面皮紅紅的,站在屋子中間,先笑了一笑道:「剛才這裏鬧了一幕喜劇,可惜我沒有趕上。」說著,她毫不避嫌疑地,把手上的東西,都放在丁古雲的床上,隨身就坐了下去。 她回頭看到丁古雲坐在那尊偶像邊,臉色十分難看,便微笑道:「這有什麼了不得?充其量,他們不過說我們戀愛。師生戀愛,這難道是什麼稀奇的事嗎?他們來的時候,我若在這裏,我一定挺身而出,對他們說:『不錯!丁先生在和我講戀愛!這幹著你們什麼事?這對他的藝術,他的學問,又發生什麼關係?你們憑著什麼來干涉我們戀愛?又憑著什麼減低了丁先生的藝術價值?』這樣,他們還能鬧,那才怪呢。」說著,她站了起來,兩手扶了臉腮上的亂髮,向脖子後面順了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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