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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


  回頭再看看這旅館裡上等的房間,心想,藍小姐在這裡,第一件事是要讓她免除不快之感。若是能教她再高興一點,那就更好了。於是在衣袋裡抽出一方手絹來,把鬍子遮掩起來,向鏡子裡照了一照。覺得無論如何,是比有鬍子年輕多了。於是輕輕一拍桌子道:「一勞永逸,就是這一下子。」說著,立刻出了旅館,直奔熱鬧街市。選定了這街市上最華貴的一家理髮館推門進去。

  這雖是晚上,電燈雪亮,照得如同白晝一般。兩邊活動椅上,都坐著男女主顧在理髮。理髮匠見生客進來,讓他在空椅子上面對鏡子坐了。因問道:「先生理髮?」

  丁古雲將手由頭上向臉上一摸,把鬍子也摸在手上,因道:「全剃。」

  理髮匠並沒有答應。

  丁古雲又重說了一聲全剃,鬍子也剃,理髮匠對於這話,並無什麼感觸。隔座上一位女客,頭上包著白綢手巾,卻微微起身,側轉了過來看一看。

  丁古雲面前,正立著一塊整齊平方的大鏡子,自己坐下之後,就對鏡子裡這種形相,估量了一番,更沒有注意別人。理髮匠給他理髮之後,便拿一柄雪亮的剃刀在手,站在面前問道:先生:「這鬍子怎樣理法?」說時,對他喉下這部六七寸長的大鬍子,不免注視了一下。他正是對丁古雲鬍子也剃一剃的話,加以考量。他自己替丁古雲想著,把鬍子蓄到這樣長,那決非一朝一夕之故,豈能夠隨便剃了?

  丁古雲給他沉吟著,將手摸了鬍子道:「我是好意,把鬍子養著這樣長的。於今人家總把我當了老先生,許多不便,還是剃了吧。」

  理髮匠聽了這話,站著向他估量了一番,然後放下剃刀,把坐椅放倒,讓丁古雲躺在上面,在他鬍子上和胸面前上圍了白布。然後取過了一把推剪,輪到他面前,低聲笑道:「那麼我就剪了。」

  丁古雲躺在椅子上本已微閉著眼睛,被他這樣一問,就睜了眼睛問道:「你還問些什麼?奇怪!」

  這理髮匠為了他這鬍子可憐,本來是一番好意,不想倒碰了他一個釘子。這時他仰臥在椅子上,頭枕在椅背的頭托上,下巴額翹起,那一部長黑鬍子像一叢盆景蒲草,由白圍布上湧起,左右鄰座的客人,都看得清楚。大家都隨著有這麼一個觀感發生,這老頭子為什麼要剃鬍子?這時,那理髮匠也不再替他顧惜那些了,將推剪送到他左鬢上,貼肉推著試了一試。立刻一仔發須像一仔青絲倒在臉上。但丁古雲仰臥在椅上讓他推剪,絲毫沒有什麼感覺,坦然處之。理髮匠也就不再猶豫,將推剪由左向右推,經過須叢的下巴,推到右邊鬢下。推過之後,由右邊鬢再又推向左邊來,經過了上下嘴唇。這兩次推後,立刻把長鬍子推除得一根不剩。於是放下了推剪,將短胡刷子在肥皂罐裡攪起了許多泡沫,像和其他沒鬍子的人修面一樣,在他腮上,下額上,嘴唇上,濃濃的塗著。

  丁古雲躺著閉眼享受之餘,也曾睜眼看,看見理髮匠手上掌握著一柄三四寸長雪光剃刀,已向臉上放下。心裡立刻想著,那些短胡樁子,在這刀鋒之下,必定不會再有蹤影,那岸然道貌,也就必定不會再有蹤影,這樣改變之後,不知成了個什麼形相,這形相受到社會的反應如何,疑問是疑問著,然而現在是難於自斷的呵!

  §第十六章 正期待著

  五分鐘後,理髮匠把躺椅扶了起來。

  丁古雲坐得端正一眼便看到迎面一個西裝漢子,長圓的面孔,一點胡樁也沒有。雖然略略還有皺紋,那年紀總不過四十上下。那個人正端端地面對面坐著,始而是驚訝著這個人的行為,有點不講禮貌。好在第二個感覺,立刻想到這是自己的影子。用手摸摸下巴頰,光滑無痕,自己有點欣喜而驚異的表情,還沒有表示出來。那理髮匠由鏡子裡向自己笑道:「這樣一來,你先生起碼年輕三十歲了。」

  回頭去看站在身後的理髮匠時,見幾個理髮的顧客都嘻嘻地向自己笑著,這就不便回過頭去,還是坐下來。然而坐下來面對了鏡子,見那裡面的人影子,還是一片笑嘻嘻的樣子。正感到難為情,好是左手原坐著一個女子的椅位,已經空出來多時,此刻又有年輕而摩登的女郎進來,坐上來補缺。原來看自己的那些眼光,現在都移到那女郎的身上去了,這才讓自己安神來完畢這理髮的工作。理髮匠似乎瞭解這割須客人的意思,先將他的頭髮抹上了油水,然後又在他臉上擦了些雪花膏。

  丁古雲且由他去化妝,並不加以注意。那理髮匠替他收拾完了,站在他身邊用刷子刷著他的呢帽。

  丁古雲給了他理髮價目之外,又另賞了他五塊錢。然後取了帽子在手,走出理髮館來。可是他心裡也就想著,那理髮匠替我刷著帽子,也許心裡在說我漂漂亮亮一個西裝少年,戴上這樣一頂帽子,大概不大相稱吧。既然向漂亮一條路上走,就益發事事漂亮,這帽子就換了它。如此想著,正好走過一家電炬通明的百貨商店。於是走進去,花了當時的價格三百元買一頂新呢帽戴著,舊呢帽倒放在裝新帽子的盒子裡來提著。商店壁上,掛有一面大鏡子,自己對鏡子照了一照,將帽沿略微扯著偏斜一點,頗有電影上,美國少年那種風度。回頭看玻璃櫃子裡,陳列了許多花綢手絹,折一個蝴蝶展翅的樣子,塞進胸前小口袋裡。

  這麼一來,算是西裝打扮齊備。在大街上人行路上走著,看到別個穿西裝的,向自己身上看看,覺得決不比別人的西服減色。於是挺起胸脯子來,甩了大步子走,皮鞋走在光滑的路面上,拍拍有聲。心裡也就想著,把鬍子一剃,長袍子一脫,我照樣的可以有那分摩登氣勢。這樣想著,格外有精神,順了馬路一直的走。一直走到眼前發現了長江,這才看到腳下踏的是下半城的林森路。心想,自己住在上半城旅館裡的,到下半城來有什麼事?順腳走著,不覺和回旅館的路,背道相馳,越走越遠了。回想了一想,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來。於是雇了一輛人力車,坐著回旅館去。

  當自己到了旅館裡,叫茶房開房門的時候,茶房看了他問道:「你找哪一位?」說著,忽然又哦了一聲。他隨了這一聲呵,在丁古雲的後影上省悟過來。這是那位長鬍子客人,把鬍子剃了。因為除了他那身西服之外,他說話的聲音,還操著帶江南音的北京話。便笑著點點頭道:「你先生整了容回來,我都不認得了。」

  丁古雲聽說,也就笑笑。到了屋子裡,乃向茶房問道:「你看我把鬍子剃了,不年輕二三十歲嗎?」

  茶房笑道:「真的,不說破了,你先生一出一進,簡直變成了父子兩個人呢。」

  丁古雲笑道:「你別以為我真是老先生,我的太太,年紀還輕得很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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